想到接下来是华妃矫揉造作的含泪诵读《楼东赋》复宠的一幕,安陵容忽然感到一阵厌倦,那种腻烦的情绪如薄雾般悄然蔓延开来,让她再也无心继续逗留。
于是,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甄嬛身上,她轻声吩咐灵之去向苏培盛知会一声,又低声与上首的敬嫔说了一声,随后便扶着清荷的手,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太阳缓缓西沉,霞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为世间万物镀上一层暖金色的薄纱。
安陵容慵懒地倚在贵妃榻上,目光悠然落在不远处湖面上那片碧绿的荷叶与盛开的荷花之间,思绪渐渐飘。
昏昏欲睡之际,她感觉到有人在身侧坐下,便睁开眼眸,却恰好对上了皇帝深邃的目光。
她微微一怔,带着几分诧异地轻声问道:“今日是温宜公主周岁生辰,这个时辰皇上怎么会到这儿来?”
按宫中不成文的规矩,此时皇帝应当陪着曹贵人和公主回宫,而后宿在曹贵人处,以示恩宠与体面。这是众人皆知、心照不宣的惯例。
如今皇帝的出现,让她明白,曹贵人今日的做法让他不喜,甚至有些失望了。
可这与她无关。既然这是曹贵人自己的选择,那么后果自是要自己担着。
皇帝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伸手将她搀扶起身坐好,又拿了软枕放在她腰后。
做完这一切,他将手掌轻覆上她的腹部上,低声说道:“还有两个多月了吧。”
提及孩子,安陵容眉眼间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亦随之轻抚上小腹,“是啊,再过两个多月便要生了,不知是个小阿哥还是个小公主,臣妾很是期待。”
皇帝侧过头时,正看到她唇角挂着的一抹笑,那笑容太过纯粹柔软,竟让他一时怔住,恍惚了几分。
回神之后,他的声音低缓而温和:“你会是个好额娘的。”
安陵容微怔,随即想到了皇帝与太后的关系,佯装不明所以道:“谁都会是好额娘啊,天下的母亲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呢?”
不被母亲爱的皇帝感觉心被狠狠扎了一下。与太后之间客气疏离的关系,至今仍是他无法释怀的伤口。
“不是的,”他沉默片刻后开口,语气中带了一丝隐痛,“也有不爱的……”
比如他的皇额娘,心中只有十四弟;又比如曹贵人,拿女儿的周岁宴来做筏子。
所以,他每每与皇额娘相处时总是那么别扭。
所以,方才宴会结束后他直接离开,没有陪着曹贵人母女回去,因为曹贵人的作为让他不满,便不想给她这个脸面。
他一直以为曹贵人对温宜的疼爱是发自真心的,可今日的事让他发觉自己似乎看错了人。
不仅叫他觉得失望,同时也更添几分寒意。
安陵容自是听出了他未尽之语背后的意思,但她只是微微一笑,目光幽然落在远处,状似无意道:“若是真有不爱的,那便是缘分浅薄罢了。既是如此,又何必纠结,放弃就好。残缺的东西,要来做什么呢?爱是不能被缝缝补补的,纵使勉强缝补完整,可一旦放在阳光底下的时候,烈日也会透过一道道裂缝灼伤人的肌肤,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皇帝低低念了一句,注视着安陵容许久未语。
她垂眸坐着,乌黑柔顺的发丝未经发油梳理,依旧根根分明,随着她的动作,隐约飘散出竹叶的清香。
就像她整个人一样,宛如水月镜花,淡泊无痕,随风而安,却又令人心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舒心。
两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唯有彼此的呼吸声轻柔地交织着,带着一种温暖而安心的感觉。
片刻后,皇帝低声开口,语气如春风拂面般温柔:“后宫妃嫔怀胎满八个月,按照惯例便会召母家人进宫陪产。你……”
话尚未说完,安陵容却已轻轻摇头打断了他,“臣妾明白皇上的心意,知道您是担心臣妾独自面对会心生忧虑,所以想让臣妾的母亲进宫陪伴。只是,臣妾的母亲体弱,加之眼睛也看不清,从松阳一路长途跋涉而来,舟车劳顿只怕会让她的身体吃不消。臣妾想着,如此一来,反倒不好,还是算了吧。”
皇帝微微点头,细思之下也觉得确实如此。
林氏体弱且目盲,若真的赶来,只怕非但帮不了安陵容,反而会让她凭多添担忧,这倒是不美了。
他沉吟片刻,又提议道:“既然如此,那便作罢。不过,朕可以差人去为你母亲诊治,将她的身子调理妥当,若是眼睛还有治愈的可能,也尽量试试。”
安陵容其实对于那位素未谋面的林母,并无什么感情;甚至可以说,原主记忆中的母亲对她而言不过是模糊的影子。
只是,那毕竟是原身心心念念了一生的母亲,原身就连进宫的目的有一大半都是为了母亲在安家能过得好些,而她如今占据了原身的身体,自然要承担起这份因果。
若能借此机会让林母的眼睛重见光明,也算是替原身尽了一份孝道,了却一桩心事。
是以,安陵容微微仰头,看着皇帝,声音柔婉中带着诚挚感激:“多谢皇上,您对臣妾真好,臣妾实在不知该如何回报……”
皇帝听罢,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浅笑,伸手握住她的手道:“那你便安心养胎,给朕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这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虽说皇帝心里是想留宿茹古涵今,但今日终究是温宜的周岁生辰。纵使他对曹贵人心存了刻意冷淡的意思,可温宜到底是他的女儿,总该给予几分体面。
更何况,安陵容月份渐大,倘若因他今晚的留宿而让曹贵人或是后宫其他妃嫔心生怨怼,从而对安陵容使些下作手段,未免得不偿失。
又与安陵容说了好一会儿话,他才转身离去。
自温宜周岁宴后,皇帝每每去茹古涵今,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安陵容,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除了给孩子念书歪,皇帝或是与安陵容一同用膳,下棋,作画;或是陪着她在庭院的树荫下躺在乘凉,有时她捧着话本子或游记看,而他则在一旁伏案认真批阅政务;有时两人只是静静坐在一处依偎着,却仿佛天地之间再无他物能打扰这份安宁……
桃花坞里,皇后最近练字愈发不顺手,笔锋滞涩,“皇上又去了柔贵人那儿了?”
剪秋小心翼翼答道:“这……午膳皇上还是陪着柔贵人用的,这会子只怕还未离开。”
每多听到一个字,皇后的脸色便愈发阴沉,最后索性收了笔。
“皇上实在太重视这个孩子了!”皇后声音低哑,透着难掩的怨愤,“当年本宫的弘晖,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啊!还未出生便有亲阿玛日日去守着,怕是只有姐姐的那个孩子,才有这般的待遇了吧!”
剪秋心知肚明,一提到孩子,主子便再听不进任何劝解,却还是试探着宽慰:“娘娘,其实……大阿哥是长子,当时皇上也是很欢喜的。”
皇后闻言轻笑一声,那笑里夹杂着悲凉与不甘,“皇上欢喜?或许吧。但无论如何,都及不上他对姐姐的那个孩子的疼爱。本宫依旧清楚记得,弘晖在本宫的怀里一点点变得冰凉,而正院却在欢天喜地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说到此处,皇后眼眶已然泛红,眼中涌动着恨意,“甚至为了避冲撞,我儿……我儿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没有下,第二日就被送出去草草入土。”
话音刚落,她猛地抬手扫向桌案,笔墨纸砚纷纷坠地。
剪秋连忙上前收拾残局,同时安抚着皇后。
然而皇后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面容因极度悲痛而愈发扭曲起来:“时至今日,又有谁还会记得……雍亲王府曾经有过一个聪慧伶俐的大阿哥?就连皇上,只怕也早就忘了吧!三阿哥每每子以长子自居,却是那样的愚笨如泥,扶不上墙,远远比不得本宫的弘晖。若本宫的弘晖还活着,他才是真正的长子,如今更是嫡子,身份是何等的尊贵!”
剪秋看着主子如此悲痛,亦是难过不已,随即一抹狠厉掠过她的面容,“娘娘,奴婢这就去堕了那个碍您眼的孩子!”
许是剪秋语气太过认真的缘故,竟让皇后冷静了下来,缓缓抬手制止道:“宫里有皇上和太后的人护着,咱们奈何不得,就朝宫外使使劲。毕竟,她也不是什么无根之水,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皇后的声音冰冷如霜,带着一股子阴森的寒意。
接下来的几日,园中一片风平浪静。
然而,一则流言却如暗潮般悄然蔓延开来,并迅速席卷了整个圆明园。
流言的内容是: 温宜公主周岁宴那日,莞贵人慌称醒酒,带着一宫女独自跑到河边,脱了鞋袜濯足戏水。更令人侧目的是,果郡王见状不仅未加避嫌,反而言语轻佻地调戏莞贵人脚白。而莞贵人非但没有当即避开,反倒笑意盈盈地与果郡王攀谈起来。
这消息传得活灵活现,仿佛所有人都亲眼所见一般。
华妃听闻此事后,眸光一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自甄嬛得宠以来,她一直想对付甄嬛,可每次都被她躲了过去,如今好容易抓住了甄嬛的把柄,她又岂会轻易放过?
她立马带着宫人,直奔勤政殿而去,步履间透出难以掩饰的急切与喜意。
安陵容纤白的手指在绣布上穿梭,小红肚兜的图案渐渐成型,她轻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心情看似十分惬意。
这时,小庄子走了进来,恭敬地行了一礼,才低声禀报:“主子,莞,莞小主那边出事了。”
针线依旧在安陵容的指尖游走,她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哦?是怎么了?”
小庄子回道:“回主子,莞贵人被降了位份,如今成了莞常在,还被禁足一个月,罚抄宫规。此外,果郡王也遭皇上申饬。从今往后,若无旨意,果郡王不得随意入宫,更不准在后宫与园子里随意走动。”
“知道了。”安陵容眼皮未抬,语调依旧淡然,“园子里的消息你继续盯着,让咱们的人小心些。切记别让人抓到把柄。”
小庄子闻言,躬身笑道:“小主放心,虽然这些话是从咱们的人传出去的,但明面上可不是咱们的人做的。即便有人想查,也查不到源头。”
安陵容轻轻点头,目光终于从绣布上移开,落在一侧侍立的灵之身上。
灵之会意,将一个看着普普通通的荷包递给小庄子。
安陵容的语气温和却不失威严:“替我办事的人自是不能亏待了,这是我这个主子的一点心意。”
小庄了接过荷包,脸上笑意更深,“小主待奴才们宽厚仁慈,奴才们自当为小主肝脑涂地,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安陵容瞥了他一眼,唇角微扬:“贫嘴的话就少说些,快去办吧。”
“奴才告退。”小庄子深深一揖,笑容满面地退了下去。
屋内重新恢复宁静,安陵容低头继续手中的绣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她眼底掠过的一抹微妙神色,却如同湖面荡起的涟漪,转瞬即逝。
傍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廊下骤然响起。
安陵容不用抬头,仅凭声音便知是谁来了。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小肚兜,抬眸望向门口,嘴角含笑,温声问道:“眉姐姐,这是遇到什么事了?瞧你额头都沁出了汗。”
沈眉庄喘息未定,径直走到榻边坐下,缓了缓才开口。然而话至唇边,却化作一声叹息:“嬛儿她……唉。”
将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沈眉庄的眉头越蹙越紧,神色间满是无奈,“按宫规,妃嫔断不可与外男私下接触,嬛儿她怎会如此不谨慎!起初我还以为是华妃刻意陷害,可华妃竟半点不露心虚,只冷笑着让我尽管去查,结果倒好,竟是真有其事。”
安陵容闻言,劝诫道:“姐姐为莞姐姐着急,妹妹自然明白,但此事实在不是咱们能插手的。况且若真要计较起来,这、不论是“私相授受”还是“私通”的罪名可都不轻,可见皇上的处罚已经很轻了。若咱们此时贸然求情,恐怕反被牵连进去。况且……”她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华妃可不是省油的灯,这会儿怕是正紧盯着咱们,等着咱们撞上去呢。姐姐万不能犯糊涂啊。”
沈眉庄瞪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难道我会如此没分寸吗?且不说如今我与她的关系如何,便是为了保全自身,这种时候也绝不敢冒失行事。若真撞上去,轻则如她一般被贬位份,重则只怕还会牵连家族,连累族中姐妹的名声,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此处,她一脸不解道:“我只是想不通,嬛儿素来心思缜密,行事谨慎,偏偏此次为何大意至此?还偏巧还被人瞧了去……”
安陵容能说什么,难道她还能告诉沈眉庄,甄嬛在其他事情上的确谨慎,偏偏一遇到果郡王,就跟降智了一样,什么谨慎小心全都没了。
这话又不能说,她只好装作一副困惑模样,也不言语,由着沈眉庄自己去猜想。
室内短暂地陷入沉默,夕阳透过窗棂洒进来,映在茶盏上泛起微光,随后两人聊起了其他事,不再纠结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