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清盈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车窗玻璃、穿透了拥挤的车流,望向了遥不可及的虚空深处。她的目光变得有些空茫,仿佛在努力捕捉那些早已模糊、甚至可能已经碎裂的记忆碎片。
“在被……被‘选中’之前。”她用了“选中”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追忆?“记不太清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在膝盖上的、白皙得几近透明的手掌,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现在……好像没什么特别想说的,也没什么特别想笑的。”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我剖析的冷静,“老邵很好,叶叔,袁叔也很好。但感觉……不一样了。”
这份坦率到近乎残酷的低语,像一根微凉的银针,精准地刺入了韩少云的心脏。这不仅仅是孤寂,更像是在重塑“自我”过程中产生的巨大裂痕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失去感”。
她不是在抱怨命运的不公,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她自己也正在努力摸索和理解的状态——一种与过往情感、与鲜活人间的“割裂感”。
这份割裂感,远比单纯的沉默寡言更令人揪心。
素清盈只是在陈述她在原初世界,作为八大神脉之一灵脉的状态。
那时,她是万灵之上的存在,掌管灵力与因果,情感对她而言是多余的奢侈品,是可能干扰绝对理性的杂质。她习惯了俯瞰众生,习惯了绝对的孤独与掌控。
降临此世,寻找缺失的记忆、灵力与情感,本就是一场逆天而行的冒险。
甚至那所谓的“神选”,也不过是她精心布下的局,一个方便她行动的伪装。天上地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什么代理人,她就是法则本身。
她不需要倾诉,不需要欢笑,她只需要找回属于她的东西。这份认知,让她此刻的茫然显得更加深邃而不可测。
而韩少云,只看到她小巧的下巴线条绷得有些紧,误以为那是她在这个世界承受巨大压力后的隐忍。
绿灯亮起,停滞的车流缓缓启动。引擎的低吼声重新充斥耳膜。
韩少云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温和如江南初春的风,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试图在那片看似荒芜的心田上播下一颗理解的种子:
“有些改变,或许需要时间才能理解和接受。但无论怎样,能表达出来,就是好的开始。”他试图给予她一种被接纳的安全感。
素清盈没有回应。她只是再次将头转向窗外,墨色的长发垂落,如同柔软的幕布,挡住了她大半侧脸。
窗外的景象在她清澈的瞳孔中飞速倒退,却似乎并未真正映入她的眼底。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属于神脉的、浩瀚而冰冷的思绪。
国防科大北校区门口,警卫森严,荷枪实弹的卫兵如同雕塑般矗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辆进出的车辆。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与校园内严谨的学术氛围融为一体。韩少云出示了守夜人特批的临时通行证,经过严格的身份核对、车辆检查和详尽的登记流程后,才被允许将车子驶入校区。
校园内道路宽阔整洁,建筑方正硬朗,穿着统一制服的学生步履匆匆,眼神中带着军人的坚毅与学者的专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严肃而充满力量的氛围。
车子最终停靠在一栋极具现代感的教学楼前。银灰色的外墙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几点下课?”韩少云侧头问道。
“理论课三点半结束。之后是实践操作室,五点半。”素清盈一边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一边回答,动作干脆精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她指了指教学楼旁边一栋相对安静些的附属楼,“你可以在教师休息区的阅读室等我,那里有咖啡,也比较安静。”她考虑得很周到,为他安排了一个合适的等待地点。
“好。”韩少云点头,目光落在她抱着书的纤细手臂上,“注意安全。”
这句寻常的叮嘱,在此刻却带着不同寻常的分量。他守护的,不仅是一个学生,更是大夏的根基。
素清盈已经推开车门,动作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笃定,仿佛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一切。就在下车回身准备关上车门的一瞬,她的脚步顿住了。
她转过身,冬日午后清冷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的脸上,为她精致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那眉眼间,既有属于十四岁少女的、被军装包裹的少年意气,又沉淀着深不可测、如同渊海般的神性底蕴。她的目光落在驾驶座上的韩少云身上。
然后,她的唇角再次勾起。
这一次,那抹浅淡的笑意不再转瞬即逝,而是在冬日的阳光下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它如同在冰封的河面上骤然绽开的一朵透明小花,脆弱却真实,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纯净与暖意。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飘落,却清晰地传入韩少云耳中。清澈的目光直视着他,仿佛穿透了车窗玻璃,直抵人心,“还有,开车小心。”
车门轻轻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那道纤细孤寂的身影抱着厚重的古籍,头也不回地汇入了前往教学楼的人流中。
制服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她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沉静、疏离、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让她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迅速而无声地融入,却又在韩少云的视线中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痕迹,直到完全消失在教学楼那庄严肃穆的大门后。
那句“谢谢你”和阳光下短暂停留的笑意,却在韩少云脑海中反复回响,带着某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微暖的力量。
那笑容里蕴含的,似乎不仅仅是对他接送职责的感谢,更像是对那份温和包容的态度、那句“能表达出来就是好的开始”的理解,一种无声的回应。
这份回应,微弱却珍贵。
他没有立刻启动车子离开。他坐在驾驶座上,透过挡风玻璃,静静地看着那栋承载着知识与力量的教学楼。
阳光在玻璃幕墙上跳跃,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这一个月,接送这位特殊的“大学生”,似乎早已超越了任务本身,也超越了邵平歌与叶司令的嘱托。
那扇门后埋首苦读的,是一个承载着世界规则、背负着沉重宿命的孤寂灵魂,也是一个在找回“素清盈”这条路上步履蹒跚、偶尔会因为一句关心、一份陪伴而露出如同冰河解冻般笑意的——十四岁少女。
他拿出手机,点开导航软件。指尖在屏幕上轻点,输入了几个字——那是邵平歌告诉他的地址,一个位于上京市核心地段、融合了古典四合院与精致园林的私宅。
那里,将是今晚和未来一个月,他需要准时抵达的“终点”,也是素清盈在这个喧嚣都市中,唯一属于她自己的、名为“家”的坐标。
车轮轻转,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车子缓缓驶离国防科大。车窗外,首都的繁华与喧嚣依旧如潮水般涌动。
但车内的驾驶者,心中已悄然锚定了一个新的坐标。
一个名为“素清盈”的坐标,一个需要他用心去守护、去温暖的坐标。
车子汇入主干道的车流。韩少云的目光扫过街边一家家灯火初上的店铺。
他需要为她准备的晚餐,除了那些邵平歌精心准备的顶级点心,是不是还需要添上一抹……姑苏特有的清甜?
车轮碾过铺满梧桐落叶的街道,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冬日低沉的私语。
韩少云将车停在后勤部指定的临时宿舍楼下——一栋位于守夜人总部附属生活区、风格简约实用的公寓楼前。
楼体方正,灰白色的外墙在冬日黄昏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
他拎着简单的行李上楼,钥匙插入锁孔,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得如同样板间。一室一厅的格局,基本的家具齐全,色调是守夜人内部常见的冷灰色系。
窗外视野开阔,能清晰地看到总部训练场的一角——此刻正有队员在进行体能训练,整齐划一的呼喝声隐约传来。
更远处,是上京市林立的摩天楼宇轮廓,在暮色四合中亮起点点灯火,如同镶嵌在巨大棋盘上的星子。
韩少云动作利落地将衣物挂进衣柜,洗漱用品摆放整齐。他的行李极其精简,除了制服和几件便装,几乎没有多余的个人物品。整理完毕,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静静地立着一个略显陈旧的马克杯,白瓷质地,杯身上印着“我爱姑苏”四个娟秀的毛笔字,旁边勾勒着几笔水墨风格的江南小桥流水。
这是他离开姑苏时,小队里最年轻的队员偷偷塞进他包里的,是他从家乡带来的唯一一点念想。
指尖轻轻拂过杯身冰凉的釉面,仿佛能触摸到姑苏湿润的空气和桨声灯影里的温柔。
一丝不易察觉的乡愁,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上心头。
他拿起杯子,走到窗边的小吧台,倒了杯温水。杯壁温热,那熟悉的字样和图案,带来一丝遥远的慰藉。
时间指向下午四点三十分。距离素清盈下课还有一个小时。他没有立刻动身前往国防科大。
窗外的训练场呼喝声渐歇,城市的华灯次第亮起,将暮色渲染成一片朦胧的光海。他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搜索着上京市口碑最好的江南点心铺。
邵平歌为素清盈准备的顶级西点固然精致奢华,堆满了休息室,但他总觉得,那些带着异域风情的甜腻,或许并不真正契合那颗似乎游离于尘世之外、带着姑苏水乡般清冷气质的孤寂心灵。
或许……一点来自水乡的、带着温润米香和天然桂花甜意的糕点,能更熨帖那份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他并非刻意讨好,更像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想要给予温暖的尝试。
导航很快锁定了一家名为“苏韵斋”的老字号。评价极高,据说店主是三代传承的姑苏点心师傅。驱车前往,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最终在一处相对安静的街角找到了它。
推开那扇古朴厚重的木门,一股浓郁而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新米蒸腾出的清甜米香、绵密红豆沙熬煮出的醇厚甜香,还有那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干桂花特有的清冽甜香……
几种香气交织融合,瞬间将韩少云带回了千里之外的姑苏小巷。
店内陈设古朴雅致,木质的柜台和货架泛着温润的光泽。
柜台后,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师傅正戴着眼镜,专注地给刚出笼的糕点盖上红印。
韩少云没有过多挑选,直接要了最经典的手工桂花糕——洁白如玉的米糕切成方正的小块,表面点缀着金灿灿、晶莹剔透的糖桂花,如同洒落的碎金。
又打包了一盒温热的赤豆小圆子,红豆沙熬得细腻绵滑,几乎看不到颗粒,一粒粒小巧玲珑的糯米圆子沉浮其中,装在保温性能极好的食盒里,捧在手中还能感受到那份暖意。
拎着这份沉甸甸的、带着姑苏水汽与烟火气的甜意,他重新坐进驾驶座。纸袋散发出温热的香气,弥漫在车厢内,冲淡了越野车本身的金属和皮革气息。
他看了一眼时间,启动车子,再次汇入车流,驶向国防科大。这一次,目的地不仅仅是接人,更像是在传递一份来自故乡的、无声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