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经历,都让他对守夜人这个庞大机器的运作有了更深的理解,也让他温润如玉的气质中,悄然沉淀下更多属于指挥官的沉稳与锐利。
与此同时,他将一份源自江南水乡的、细腻而恒久的暖意,无声地、持续地浸润着素清盈那方被神性与孤寂统治的世界。
那辆黑色的越野车,仿佛成了连接冰冷法则与人间烟火的一座移动桥梁。
“苏韵斋”的点心,成了每日放学归途中的固定仪式。韩少云像一个探索未知领域的旅人,耐心地尝试着每一种姑苏风味的可能。
有时是带着松子独特清香的松子糖,琥珀色的糖体包裹着饱满的松仁,咬下去是酥脆与油香的交响;
有时是印着吉祥如意纹样、散发着浓郁米香的定胜糕,雪白的糕体里裹着细腻绵密的豆沙馅,甜得恰到好处;
有时则是形如绽放梅花的梅花糕,滚烫的豆沙馅心在咬开的瞬间流淌出来,带着冬日里最熨帖的暖意。
素清盈的回应依旧简洁如初——“甜”、“香”、“暖”。但每一次点头接受那份递过来的温热纸袋,每一次在车厢相对私密的空间里安静地、专注地品尝,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契约。
她墨玉般的眼眸深处,那片映照着星辰大海的冰冷渊海,似乎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消融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冰。
那份疏离感依旧存在,却不再像最初那般坚不可摧、拒人千里。他也才知道,在守夜人内部高度机密的档案里,素清盈拥有一个代号——[灵脉]。这个代号简洁而神秘,如同她本人。
没有人知道她为何选择这个名字,是源于混元天道那掌控万物灵力与因果的权能?还是某种更深层、更隐秘的自我认知?
韩少云无从得知,但这个代号落在他耳中,却像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它像她——清冷、神秘、如同大地深处奔涌不息却又沉默无声的力量之源;却也让他无端地感到一阵细密的、难以言喻的心疼。
这代号背后,承载的是怎样不为人知的重量?
更微妙的变化在于,她开始会在韩少云描述姑苏风物时,不再是完全的静默。她会安静地倾听,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专注的光,仿佛在脑海中艰难地勾勒那片陌生的水乡图景。
偶尔,她会轻声问一句,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乌篷船……是什么样子?真的像一片叶子浮在水上吗?”
或者,“评弹的声音……真的像水波一样,会一圈圈荡开吗?” 这些问题,都精准地指向那个她从未踏足、却因韩少云而变得具象化的江南水乡。
韩少云会耐心地、温柔地为她解答,声音如同姑苏的流水,潺潺流淌:“乌篷船啊,船身窄窄的,船篷是竹子编的,刷了桐油,黑亮亮的,像水鸟的翅膀。船夫摇着橹,船就贴着水面滑行,几乎没什么声音,只留下细细的波纹……”
或者,“评弹的声音,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又像风吹过竹林。琵琶和三弦一唱一和,吴侬软语唱起来,糯糯的,软软的,真的像水波一样,能钻进人的心里去……” 他的描述带着诗意的画面感,试图将那份温婉的江南风情传递给她。
虽然她的问题依旧带着神性特有的、探究事物本质的冷静,如同在分析一种陌生的法则,却已不再是完全的漠然。
那份属于十四岁少女的、对未知世界天然的好奇与纯真,如同冰层下悄然萌发的嫩芽,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坚定的姿态,破冰而出。
邵平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他像个发现自家宝贝女儿终于肯开口说话的欣慰老父亲,时不时在韩少云向他汇报学习进度或讨论战术细节时,挤眉弄眼地调侃几句,语气里满是得意:
“行啊少云!我看清盈那丫头现在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啧啧,以前那眼神,跟看路边的石头没啥区别,现在嘛……好歹是个人了!我家这万年冰疙瘩总算被你捂出点人气儿了!再接再厉啊,争取让她多笑笑!你是不知道,她笑起来那真是……啧啧,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啊!”
韩少云面对这样的调侃,通常只是温和地笑笑,并不多言。他深知,真正的改变,如同大陆板块的移动,冰川的消融,必然是缓慢而深沉的,急不得,也催不得。
每一次她主动的提问,每一次她安静地吃完他带来的点心,每一次她眼中那层薄冰似乎又融化了一分,都是值得珍视的微小进步。
这天下午,韩少云按照日程安排,跟随邵平歌观摩一场在上京市驻地核心推演室进行的战术推演。
推演的目标是针对一种代号“螭魅”、活动于城市复杂管网与废弃地下空间的乡野鬼怪类海境“神秘”。
这种“神秘”形似巨蜥,鳞甲坚硬,擅长隐匿与精神干扰,并能分泌腐蚀性极强的毒液,极其难缠。
推演室内光线调暗,巨大的环形全息沙盘占据了中央位置,光影变幻,精准地模拟着上京市一片老旧城区复杂的立体环境——狭窄的巷道、交错的下水管网、废弃的工厂车间、半塌的居民楼……一切都纤毫毕现。
邵平歌站在主控台前,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屏息的压迫感。
他手指在布满复杂符文和数据的控制台上飞快操作,如同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目标能量特征锁定,波动峰值出现在C7区废弃化工厂地下三层,能量辐射呈扩散状,疑似巢穴入口。”
“分析‘螭魅’鳞甲弱点,高频能量扫描显示其颈下三寸、脊柱第三节缝隙能量护盾最薄弱。”
“预测其移动轨迹,结合历史数据,其偏好湿度高、金属结构复杂的区域,路径模型建立中……”
“[无戒空域]最佳放置点模拟——A点:化工厂主通风口;B点:地铁废弃隧道交汇处;C点:目标可能逃窜的下游污水泵站。覆盖范围及能量干扰效率计算中……”
“伏击点选择:化工厂内部废弃反应釜群,结构复杂,便于隐藏,且能限制其大型化形态展开。需提前布置反空间跳跃锚点……”
“后勤支援预案:解毒血清、高能护盾发生器、重型破甲武器部署点规划……”
他的指令清晰、精准、不容置疑,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
每一个决策都基于海量的数据分析和丰富的实战经验,展现出对“神秘”特性、战场环境、守夜人资源调配以及队员能力极限的深刻理解和全局掌控力。
推演光影在他指尖变幻,如同演奏一首充满杀伐之气的交响乐。韩少云站在一旁,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心中深感佩服。
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阎罗代理人,其根基之深厚、思维之缜密、决断之果敢,远超他平日里展现的表象。
这才是真正坐镇上京、守护一方安宁的守夜人总队长的实力。
推演结束,光影熄灭,推演室灯光亮起。邵平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了个夸张的懒腰,骨头发出噼啪的轻响,脸上瞬间又挂上了那副惫懒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气场迫人的指挥官只是幻觉。
他用力拍了拍韩少云的肩膀,震得后者微微一晃:“怎么样,小子?上京的‘脑’够劲吧?跟你们姑苏那套推演系统比,是不是更……嗯,花哨一点?信息量是不是大得能把人脑子撑爆?”
韩少云揉了揉被拍得有些发麻的肩膀,由衷地赞叹道:
“大开眼界,邵队长。尤其是对高维能量扰动的实时捕捉算法,以及对空间折叠点出现的预判模型,精妙绝伦,实用性极强。”他指出的正是推演中让他印象最深刻的部分。
“哈哈,识货!”邵平歌得意地大笑,大手一挥,“喜欢就好!回头我跟技术部打声招呼,让他们把核心算法包给你拷贝一份,带回去给你们姑苏也升级升级!好东西要分享嘛!”
他表现得极其大方,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看了看腕表,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不过现在嘛……到点了,该去接我们家小祖宗放学了。今天给她带什么好吃的了?可别又是豆沙馅的,小心她吃腻了回头给你脸色看,那小祖宗要是真不高兴了,老邵我可哄不好。”
韩少云也看了看时间,确实快到素清盈下课的点。“今天买了蟹壳黄,”他回答道,语气带着一丝尝试新事物的期待,“咸口的,芝麻香很足,刚出炉的,应该还酥脆。”
“哟!蟹壳黄?换口味了?有想法!”邵平歌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新玩具,“咸香酥脆,这丫头还没尝过这口儿呢!快去吧快去吧,别让丫头等急了,她最烦等人。”他挥着手催促韩少云离开。
韩少云点头,转身准备离开推演室。刚走到门口,邵平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又叫住了他:“对了,少云!”
韩少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邵平歌脸上的促狭笑容收敛了几分,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正经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清盈下午有实践课,在特种靶场。科目是……多环境适应性射击和战术规避。”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她擅长的是近战和神墟操控,[破界]在手,万军辟易。但枪械……她并不如刀法。而且她那小身板,要端着那些大家伙,还要完成战术动作……会练得很累。”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慢,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心疼和无奈。
韩少云心头微动,邵平歌的提醒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
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素清盈那纤细单薄的身影,想象着她需要端起沉重的制式步枪或霰弹枪,在模拟的复杂环境中奔跑、翻滚、瞄准……那画面与她平日里抱着古籍、沉静如水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明白。” 这份明白,不仅是对邵平歌提醒的回应,更是对他即将去接的那个少女,可能面临的疲惫与挑战,一种无声的承诺——他会看见,也会在需要时,给予一份属于“锚点”的支撑。
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保护欲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在韩少云的心头。
这种情绪陌生而强烈,源自于邵平歌那句“会练得很累”的提醒,更源自于他脑海中清晰勾勒出的画面——素清盈那纤细单薄的身躯,倔强地对抗着沉重枪械的后坐力,在模拟的废墟中艰难穿行。
他几乎是立刻驱车驶离了守夜人总部那肃穆威严的大门。黑色的越野车如同离弦之箭,穿透了上京市傍晚喧嚣的车流。
车窗外的城市光影飞速倒退,霓虹灯牌在挡风玻璃上拉出模糊的光带,但韩少云的心思却早已飞越了这片繁华,牢牢锁定在那个即将面对的少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