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眸，如同两幅被无形画笔反复勾勒的鲜明画卷，在她意识的幕布上交替浮现、定格、消散，又再次浮现。
一双，是王免的。
那双眸子，深邃如同无垠的夜空，沉静无波，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神性的包容与纵容，仿佛能容纳世间万物，无论喧嚣还是混乱，都能在其深处归于平静。
然而，在那片深沉的、如同大海般广阔的底色之下，却跳跃着一丝难以掩盖的、如同初生朝阳般蓬勃而炽热的朝气！
那是一种对未知未来的无限憧憬，一种属于少年人的、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活力与自信！
沉稳与朝气，这两种看似矛盾、甚至截然相反的特质，在他眼中却奇异地、完美地融合共存，形成一种独特的、充满矛盾张力却又和谐统一的魅力。
这种眼神，对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她漫长而孤寂的生命里，在她接触过的神明、凡人、乃至那些在神战中陨落、眼神中只剩下悲壮与决绝的英灵眼中，她从未见过如此……鲜活、如此充满生命力、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的眼神。
它像一颗投入沉寂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她心湖深处从未有过的涟漪——那是名为“好奇”的波澜。
另一双，是韩少云的。
那双眸子，如同姑苏的“水”，温润如玉，清澈见底。没有大海的深邃莫测，没有朝阳的炽烈耀眼，只有一种江南水乡特有的、如同春风拂过柳梢般的温柔与包容。
那温柔，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浸润了她冰封的世界，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尘世的暖意，理解了“陪伴”的含义，体会到了那份带着烟火气的、踏实的、令人心安的力量。那是一种可以融化坚冰的暖流。
这两双眼睛，如此相似——都带着包容万物的沉稳与平和；却又如此不同——一个如同深海中跃动的、充满生命力的朝阳，一个如同水乡里流淌的、温润无声的暖流。
它们在她脑海中反复交替、碰撞、对话，如同无声的交响，让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细致地感受到人类情感的复杂与微妙，感受到个体灵魂的独特与多彩。
她本质上并非人类十四岁的少女。她诞生于原初世界，经历过第一次神战的浩劫，在漫长的沉睡后于第二次神战苏醒，见证了无数文明的兴衰与神明的陨落，看尽了世间百态。
然而，在这漫长的、如同星河般浩瀚的岁月里，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细致入微地去观察、去思考、去疑惑——为什么人类的眸子，可以承载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情感光谱？
为什么仅仅是眼神的细微差异，就能在她那被神性法则淬炼得近乎冰冷的心湖中，激起如此不同、却又同样清晰的涟漪？
她静静地躺着，如同沉入水底的玉石，任由思绪在昏暗中沉浮、碰撞。
那份因韩少云即将离去而起的、如同薄雾般笼罩心头的微涩感，似乎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充满新奇感的探究欲冲淡了些许。
她像是一个初入陌生花园的孩子，面对着一株从未见过的、散发着奇异芬芳的花朵，带着一丝茫然，一丝小心翼翼的探究，还有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期待。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光线渐渐明亮起来，训练场上传来新兵们整齐划一的口号声和教官洪亮如钟的指令声，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素清盈知道，新兵们已经从食堂用完早餐，开始了新一天的训练。
她终于从床上起身，动作依旧不急不缓，带着神性特有的韵律感。她走到窗边，伸手拉开厚重的窗帘。
清晨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瞬间涌入房间，带着初春的暖意和清新的气息，驱散了室内的昏暗与沉寂。
她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带着草木芬芳的清新空气深深吸入肺腑，也吸入那份重新凝聚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
她整理了一下衣装，依旧是那身略显宽大的黑色作训服，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单薄。
她没有再披上风衣，只是将墨色的长发简单地束成一个低马尾，垂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如同天鹅般的颈项。
然后，她走出宿舍，脚步沉稳地走向袁罡的办公室。
站在那扇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木门前，她抬起手，指节在门板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如同玉石相击。
“请进。”门内传来袁罡沉稳浑厚的声音。
素清盈推门而入。
袁罡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标注着“机密”字样的文件，神情严肃，眉头微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棘手的问题。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走进来的素清盈身上时，那张如同花岗岩般冷硬、带着铁血威严的脸上，瞬间如同冰雪消融般绽开了一个灿烂的、带着老父亲般慈祥与宠溺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尤其是看到素清盈主动问好，这份变化更是让他心中感慨万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搁在前两个月，别说主动问好，她连他的名字都未必记得住！更别提主动来找他！这姑苏的“水”，真是名不虚传！这韩少云，真是功不可没！
“清盈，早！”袁罡的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关切，立刻站起身，“你还没吃早饭吧？我让人给你送过来！想吃点啥？包子？粥？还是让食堂给你开个小灶，弄点清淡可口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动作急切得像个生怕孩子饿着的家长。
素清盈走到办公桌前，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清浅得如同蜻蜓点水般的笑意。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袁罡话语中那份不加掩饰的、如同老父亲般的关切，那是一种粗粝却无比真挚的温暖。
“不用了，袁叔，”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如同冰层下悄然流淌的溪水，“我跟他们吃的一样的就好。”她指的是新兵们，语气平静自然。
袁罡放下电话，看着眼前亭亭玉立、气质沉静的少女，眼中满是欣慰，如同看着精心培育的幼苗终于抽出了新芽：
“行！听你的！想吃啥随时跟我说！”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带着鼓励，“找袁叔有事？”他知道，素清盈主动来找他，绝不会只是打个招呼。
素清盈微微颔首。她沉默了几秒钟，纤长的睫毛低垂，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整理脑海中翻涌的、关于那双矛盾眼眸的思绪。
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清澈地抬起，看向袁罡，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沉静无波，而是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孩童般纯粹的好奇与探究，如同在求解一个深奥的宇宙谜题。
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如同山涧清泉：
“袁叔，今天凌晨集合的时候，我看到新兵队伍里……有一个很特别的少年。”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汇来描述那种萦绕心头的、难以言喻的感觉：“他给我的感觉……很包容，很沉稳，像……大海一样。”
她再次停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捕捉那种潜藏在沉稳之下的、更为鲜活的特质，“但是……又好像……带着一种……朝气？像……刚升起的太阳？”
包容，沉稳，朝气——这三个词，是她对王免最直观、最核心的感受，也是那份新奇感与探究欲的来源。她想知道，拥有这样眼神的少年，究竟是谁？
袁罡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紧接着又掠过一丝惊讶和玩味。
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素清盈问的是谁——王免！这小子！他昨天才第一次见到素清盈吧？今天凌晨集合也就打了个照面！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居然就能让这位向来清冷疏离、如同九天玄女般、对凡尘俗世漠不关心的顾问主动问起？
还用了“包容”、“沉稳”、“朝气”这样带着明显主观感受的词汇？这能耐……有点东西啊！这小子是给清盈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在他印象里，素清盈主动关注一个人，除了韩少云是靠着一个月的朝夕相处、无微不至的关怀、深夜熬粥、小心包扎、讲述姑苏风物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才慢慢敲开她的心扉，其他人……几乎没有！
这小子靠的是什么？靠那张俊朗清秀、带着少年英气的脸？靠那份阳光开朗、充满活力的气质？靠他的身份带来的神秘感？不能吧？他也才比清盈大四五岁而已！
虽然……确实长得挺精神，气质也独特，是那种很讨小姑娘喜欢的类型……袁罡心中瞬间拉响了“老父亲式”的警报！
他压下心中的惊讶和一丝莫名的警惕，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带着几分由衷的赞赏：
“哦？你说的是王免吧？”他语气肯定，带着一种“我就知道是他”的了然，“他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这届新兵里那几个好苗子之一！最拔尖的那个！鹤立鸡群！”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骄傲和认可，如同介绍自家最出色的孩子：“这小子，叫王免。时间之神克诺诺斯的代理人！神墟序列017［时序暴徒］！是这一届训练营当之无愧的第一！
天赋好，底子扎实得不像话！心性沉稳，遇事冷静，有大将之风！对自己够狠，训练起来不要命！也够努力！是个万里挑一的好苗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素清盈的反应，心中盘算的小九九飞速运转：也许……继姑苏的“水”之后，这时间的“长河”，也能成为滋养这位小神明、让她沾染更多人间烟火气、感受不同人类特质的另一股暖流？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素清盈安静地听着，墨玉般的眸子微微闪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
时间之神克诺诺斯……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勾起了她沉睡在记忆深处的、带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碎片——原初世界，第二次神战！
那个掌控时间法则、与华夏众神为敌的强大异域神明！其力量诡谲莫测，曾给华夏神系带来巨大麻烦！最终陨落在烛九阴那撕裂时空、逆转光阴的龙爪之下！
神明的陨落，法则的崩解，时空的动荡……那段记忆冰冷而沉重，带着毁灭的气息。
“王免……”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很轻，如同微风拂过琴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吟。
她的眼眸稍稍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逝的复杂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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