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甫如约将林珙送回了梧州旧居，腿是不可能打断的，世人都晓得，他有多宝贝这个唯一健全的儿子。这场风波之后，林珙前程尽毁自不必说，太子大病了一场，往后大半年圣上都没给过好脸子，只有李承泽安然无恙，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我回到宫中，正与承泽打了个照面，他见我来势汹汹，很自然地往道旁闪退，然而我的袖摆只轻轻搅带了一缕夏风的躁戾，没有掴在他面上，也没有拧他的耳朵，他如礼作了个揖，有些无所适从地攲倚着殿角的漆柱，默默观察着我的举动。
“你是怎样蛊惑的林珙？”我问。
他微微眯起眼，抬眸看着我的眼睛，目色悠淡：“我同他说：我们是一家人，亲眷戚里，应当同心同德。”
“你的确很像你父亲，刻薄寡恩，毫无怜悯。”我说话时，唇角微微弧起，带着几丝不含温度的赏识。
“姑姑，他并不可怜。”他微微攒起眉峰。
“为什么？”
“你们都很爱他。”承泽亦牵了牵薄唇，幽幽嘶出几声冷笑，转身走出几步，却忽然定住：
“姑姑，其实……你也想要打断我的腿，是不是？”
他望向我，眉边的一撮儿刘海轻轻颤动着，含情的眼目里竟透着些许紧张的冀望似的。
我愣了愣，回过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孩子察识入微，总能捕捉到一些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心思。倏然仿佛被提醒着想起了什么，我眼波空静，喃道：
“你说得对……”
我追步上前，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将他拽上了太极宫东侧的朝晖阁，登上二楼的露台，我扶着阑干低眸俯瞰：
“你跳下去罢。”
他初是愕然，随即蹙额静静地睇视着我，苍风细细，吹得我们都有些睁不开眼。
“圣上再子嗣凋敝，不会教一个残废继承大统——跳下去，你就自由了。”
我语声很轻，仿佛略高一高调子都怕会惊到自己，说实话我也不晓得自己在发什么疯，却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只是一块磨刀石罢了，石也玉也，皆莫非器，废了一块，总能有新的填补上，没什么独特的，可是我的承泽，李承泽这个有血气、有灵魂的活泼泼的人，只有这一个。
“姑姑，若我不跳呢？”他望着我，轻轻地问。
我紧紧地凝着他，听见他这样说，有些失落，却也彻底松了一口气。
“君子启手启足，全躯以终。”他不疾不徐地说着，忽然褰袍折膝下拜，再扬眸时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承泽，不做懦夫。姑姑会继续帮我，对罢？”
我也看着他，凉风吹彻，方觉背后冷汗沁透，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是。”
我轻喘着倾身扶起他，喃喃道：
“好孩子……好孩子……”
他已经高过我，我抬手试图抚一抚他的脸，他却下意识地偏头避开了那个曾经熟悉的动作。指尖悬在半空，我们同时怔住。他眼中闪过一丝赧愧，很快便用恭谨的姿态掩饰过去，俯身递来肘臂：
“姑姑，我陪您下楼。”
他晓得我已经不再爱他，或者说，从我得知他成为俎上之肉，斧钺注定斩落，我们便心照不宣地练习着不再爱彼此。
往后的日子里，东宫的势头一直不温不火，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一些，我不由得琢磨起林珙被家丁带走前的那些话——他说……他是为了林家，为了他的父亲……与此同时，林若甫也在猜忌我。
“你究竟向着谁？”太子少傅下狱当日，宫门外的相府华與里，他俯身将我推倒，额头相抵，哑着嗓沉声地问我。
我仰颈吃吃地笑着，笑得腰也酸了，只疲乏地睡在他怀里，他神情凝重地看着我，眸里含着凄怜，亦有无奈：
“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来搅这浑水——”
“我谁也不向——”我吻了吻他的耳轮，唇瓣游走于他鬓髭，湿润的眼眸也泛了酸热，附耳柔柔道：“他们将来谁继承大统，于我而言，都比不上皇帝哥哥。”
他没好气：“你犯不着来我跟前颂圣！他们如今都已长成，对你敬重有加，还要如何？你未免——也太贪心不足！”
“我是贪心——”我说着，愈凑近了些，端凝他目：“他们敬重我，是因为我强大，他们待我如何，顺时势而已，天下之人，概莫能外，你也一样——宰相大人。”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推开我挑弄他胡须的手，避开我风情的眉目：“你……别这样叫我！”
“你也一样！”我附在他耳边重复了一句，看着他惨然失色的面容，将脸轻轻贴靠在他肩上，像小女孩的时候摆弄心爱的玩具，莹润的眼光竟露出几分童稚似的痴意：“可我还是喜欢你，若甫，你是好人，你应该被喜欢……”我低喃，声已含涩，像在念一句咒语。
我喜欢很多人，我可以对他们很好，也可以对他们很坏，就像小时候玩我的磨喝乐娃娃，僵痴的死物一般，从来只好任我摆布……他们都比不上哥哥，哥哥爱我，不为任何附着于外的条件，他爱我，只是因为我是李云睿，是他认定的妹妹，无关乎男女，甚而无关乎血脉，而我之一切成毁谤誉，确也皆拜他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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