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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色已渐暗,深秋的凉意中,鸿雁的踪影难寻,层霄楼内的酒客也寥寥无几。
半年前刚升任刑部侍郎的陈瀛,手中把玩着盛满佳酿的酒盏,虽是一身闲散,语气却颇为认真……
陈瀛锦衣卫一向只听圣上的调遣,要查勇毅侯府,恐怕也是圣上的意思。
陈瀛平南王一党的余孽被关在刑部大牢已有数日,却始终审不出个所以然。
陈瀛今日特地请我出山,希望能从他们口中撬出些有用的信息。
陈瀛少师大人,长清娘子,您二位常伴陛下左右,能否指点一二,圣上究竟想从他们口中得知些什么?
陈瀛近年来以酷吏之名闻名朝野,用刑手段极为残忍,甚至令人闻风丧胆。
然而,正是这些手段助他破获多起大案,政绩斐然,尤其是在江苏一举端掉天教分舵的行动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他深知揣摩上意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天子眼皮底下办事,真相往往不如圣上所期望的那样重要。
谢君凝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淮叶琴,对陈瀛的话充耳不闻。
而谢危今日既无经筵日讲,也不入宫,仅着一身大袖白衣,素净无饰,连发髻也仅用一根简朴的黑檀簪束起。
他并未抬头看陈瀛一眼,桌上的新琴已完成了前十一道工序,漆面如镜,雁足齐备。
他垂眸细拉琴弦,一根根仔细穿好。
陈瀛目光闪烁,继续说道……
陈瀛咱们这位圣上,表面上宽厚仁慈,但在下私下里总觉得,圣上的疑心病太重了。
谢危缓缓穿好了第一根弦,将其稳稳地缠绕在琴背右侧的雁足之上,却未急于开口。
谢君凝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君凝陈侍郎,祸起萧墙,祸从口出,有些话还是少说为妙。
谢君凝并未抬头,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语气平淡如水。
陈瀛少师大人与长清娘子,皆为当年助圣上登基的功臣。
陈瀛然而今日,圣上赐予您的不过是一个无实权的‘少师’之位,而非‘太师’。
陈瀛若论贡献,您有帝师之实,却无帝师之名。
陈瀛而那从未有过实际政绩的圆机和尚,却被圣上封为国师,更执掌礼部,官至尚书。
陈瀛若换作陈某,恐怕早已难以忍受这般不公。
陈瀛少师大人难道真的没有半分不平之心吗?
陈瀛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在为谢危鸣不平。
然而,谢危的手指依旧在琴弦间穿梭,那修长而干净透明的指甲,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淡然道……
谢危长姐所言极是,陈侍郎慎言。
谢危圣上乃九五之尊,天子之心深不可测,岂是我等凡人所能妄加揣度?
谢危况且,危不过一介书生,所言所行皆不过是纸上谈兵。
谢危圆机大师昔日与危在圣上潜邸时,共论佛学,其造诣绝非虚名。
谢危圣上封其为国师,自有其深意。
谢危无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浩荡,何以不满?
陈瀛轻笑一声,仿佛并不在意,开口问道……
陈瀛是否公平,朝野心中自有一杆秤。
陈瀛两位可否赐教,这人我究竟该如何审问?
谢君凝难道是刑部无计可施了?还是陈大人忽然变得优柔寡断,不愿再审讯了吗?
谢君凝依我看,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谢君凝语气平和,却字字珠玑。
陈瀛眉头微蹙……
陈瀛若是一无所获呢?
谢危陈大人既然一时难以审出真相,必然会有自以为能拨开迷雾的人接手此案。
谢危那接手之人或许怀着十足的信心,在他看来,陈大人未能审出,恰是自己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谢危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这错综复杂的案情中抽丝剥茧、一锤定音的景象了。
谢危但其中的曲折与隐秘,又岂是轻易能够参透的呢?
陈瀛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用意,随即放下酒盏,起身长揖道……
陈瀛谢先生、娘子的指点,陈某铭记在心。
谢危依旧低头调弄琴弦,偶尔轻轻拨动几下,试音声断断续续,在楼内回荡。
落日余晖为二人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霞光,却无法改变他们坚定的神情,只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更长。
陈瀛见状,识趣地意识到在这两人面前,琴艺远比政事更为重要。
他已给足了面子,自然不会多留,躬身行礼后便告辞离去。
陈瀛离去后,一直抱剑立在一旁的剑书眉头紧锁。
尽管他年纪尚轻,却并不鲁莽,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终于迟疑着开口……
剑书先生、小姐,就这么让他们查下去吗?
谢危若非陈瀛,也会有其他人。
谢危沉默片刻,继续说道。
谢君凝与其贸然引入外界力量,打乱我们精心筹划的布局,不如静观其变,给予陈瀛足够的空间自行决断。
谢君凝这样一来,既能避免不必要的干扰。
谢君凝也能让他在自主选择中成长,更能确保计划按原定轨道稳步前行。
谢君凝语气平静,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多时,楼下一名小二匆匆上楼,手中托着装满佳肴的琪盘。
“这位爷,您点的菜来了。”
他恭敬地说道。
剑书我们家先生和小姐何时点过这些东西?
“受死!”
剑书疑惑地问道。
小二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难道不是刚才那位爷帮您点的吗?”
这小二虽是寻常打扮,但面容陌生,言语间隐约带有吴州的口音。
层霄楼何时多了一位如此陌生的小二?
剑书心中顿生警觉,眉头微蹙,猛然间拔剑出鞘,大喝一声……
剑书先生、小姐,小心!
剑书的警告声如惊雷般响起,立时惊动了在外守候的无恙。
她亦迅速反应,拔剑冲入房内。
“哗啦!”小二见行踪败露,不再掩饰,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直奔谢君凝和谢危而去。
谢危精心斫制了三年的琴,如今却添上了一道不可磨灭的划痕。
而谢君凝视着宛如珍宝的淮叶琴,这架琴是燕夫人留下的两件稀世之宝之一。
此时,因一根琴弦的断裂,它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失去了往日那份动人心魄的光彩。
目睹此景,谢君凝原本如春风般和煦的面容瞬时蒙上了一层寒霜。
愤怒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从无恙手中一把夺过长剑,毫不犹豫地朝那看似无辜的小二挥去。
一时间,鲜血四溅,小二的生命在这一瞬戛然而止。
姜雪宁刚踏入层霄楼的门槛,眼前的一幕瞬间凝固了她的脚步。
谢君凝的脸庞上,斑驳的血迹宛如凄美的画卷,触目惊心,让人不忍直视。
谢危还好淮叶琴的琴身未受损伤,明日我便前往幽篁馆,挑选最优质的琴弦,亲手为长姐更换。
谢危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尽管那把伴随他多年的珍贵之琴也因此事而受损。
然而在他心中,这点损失与燕夫人遗物的毁灭相比,不过是微乎其微的尘埃。
姜雪宁谢先生,长清娘子。
姜雪宁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她站在马车旁,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谢君凝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将剑交还给无恙,然后从玉娘怀中接过淮叶琴。
望着那断裂的琴弦,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泪水无声滑落。
最终,她转身登上马车,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渐行渐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