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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秦淮河上渔船纷纷归岸,条条画舫亮起了泛着脂粉腻香的灯笼。
灯光倒映在水面,随着晃荡的波纹轻轻摇曳。
船上既有附庸风雅的诗词吟诵声,也有俗不可耐的划拳斗酒声,丝竹之音不绝于耳,红巾翠绣夺人眼目。
吕显已许久未回金陵,此次重游秦淮,眼前依旧是香粉艳丽的景象。
虽然周围的人都已不是旧日模样,但眉眼间的神态、笑窝里藏着的心思却毫无变化。
瘦马们故作矜持,实则待价而沽;富商们怀抱美人,心里却盘算着生意;徽州的商人名传天下,自有一番风度。
然而到了这金陵城,上了这千古飘荡的秦淮河上的船,风也没了,骨头也软了。
对面有人醉眼惺忪地向吕显举杯,吕显笑着饮下一盏,正打算抓住这次机会拿下布匹生意,再杀杀价。
这时,他不经意间瞥见一条小舟破开波浪疾驰而来。
靠近画舫之后,船夫麻利地搭了一块船板到船头之上。
只见一个身着麻布粗衣的机灵少年快步走上船来,他轻声快速地与珠帘外守着的侍者交谈着什么,那模样仿佛带着些许重要的使命。
侍者点了点头,掀帘进来,无声地走到吕显身边,小声禀道……
“吕老板,外头来了个人,说是有您的急信。”
此次来金陵,吕显没带多少人。
他虽看不清外头那人的模样,但看身形大致能分辨出来,这不就是小宝那小子吗?
他向旁边的人告了个罪,起身走了出去。
入秋的河面凉风习习,扑面而来,驱散了他从船里带出的那股让人头昏脑胀的脂粉香气。
吕显什么信?
吕显问道。
小宝如今已长高了不少,一条黑色的革带紧紧扎在腰间,越发显得精神抖擞。
他一脸严肃地将信递到吕显手上,低声说道……
“边关来的密信,火漆封口,旁人没敢先拆。”
吕显边关来的?
吕显心中一惊,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他顾不上说话,急忙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封口的火漆起开,抽出信纸,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那是薄薄的一页纸,可上面的内容却让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小宝在一旁紧张地打量着他,忍不住问道……
“是要打仗了吗?”
吕显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神情紧张,急切地问道……
吕显此信可送抵京城了?
“信分三封,同时传往江南、黄州和京城,先生和小姐那边也该收到了。”
小宝赶忙回答。
吕显目光闪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虑,他的神情愈发凝重,一点也不轻松。
他又重新看了一遍纸上的字句,脑海中回想起那两人近年来与往年无异的举止,心底不禁笼上了一层厚厚的忧心的阴云。
过了许久,吕显才缓缓将信纸折好,递还给小宝。
“没什么要交代的嘛?”
小宝疑惑地问道。
吕显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说道……
吕显等人来了就知道了。
“等人来?”
小宝顿时愣住,一脸茫然地看着吕显,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鞑靼位于中原以北,数十年前被大乾的铁蹄击退,自那以后便退出南漠,在北漠屈居多年,不再进犯边境。
那里地域广阔且荒芜,百姓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
唯有鄂伦河流经其领土,因水草丰美,经过长时间的发展,沿岸逐渐聚集起群落,鞑靼王都便建立在鄂伦河中游的河湾地带。
入夜后,缀着五色丝带的牙帐内亮起灯火,远远望去,宛如一只巨大的灯笼。
远处有几座小山坡,在其中一座朝南的山坡上,隐隐可见一匹高大的骏马,旁边伫立着一位身穿胡服的女子。
婢女从远处走来,看到这道纤弱的背影,不禁眼眶泛红,险些落下泪来。
她努力平复心情,脸上挤出笑容,快步走上前,关切地喊道……
“殿下,天色已晚,夜里风大,您可要小心别着凉了,咱们还是回帐里去吧!”
沈芷衣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她遥望着被沉沉暮霭与深紫的幽暗光景所笼罩的东南方向的故土,问道……
沈芷衣还是没有消息吗?
北地天气寒冷,气候干燥,风沙又大,远不及中原水土养人。
她曾经娇艳的脸颊,如今也留下了岁月与风沙的痕迹,虽依旧清丽,但往日略显丰腴的面庞已消瘦不少,身形更是有几分形销骨立。
然而,比起外貌的变化,更令人惊叹的是她眼神的改变。
沉沉暮色宛如一卷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悄然晕染进她的眼眸深处。
往昔那灵动跳跃的光芒,已在岁月的磨砺与苦难的洗礼下渐渐消逝,如今取而代之的是犹如藏于古鞘中的锋利匕首般的目光。
表面平静深邃,内里却隐匿着无尽的坚忍与锐不可当之势。
婢女自然清楚这些年来公主所经历的一切。
初入鞑靼王庭时,她们一行有二十多名宫人,可不到一年,就只剩下了四个。
那些背井离乡之人,境遇各有不同。
有的不堪北漠艰苦生活的重压,心生畏惧而选择逃离。
有的终日被万里之外的故乡所牵绊,满怀着对故土亲人的思念,苦苦恳求获准离开。
还有的不幸遭受鞑靼贵族残忍的折磨与严酷刑罚,最终在无尽的痛苦中,失去了生命,再也没能熬过去……
表面上,沈芷衣是前来和亲的尊贵帝国公主,可在华丽的冠冕之下,实则是被命运束缚的可怜人,更像是命不由己的阶下囚。
婢女不忍心说出外头传来的消息,只是走上前,轻轻扯了扯公主的衣袖。
“密函刚送出去不久,想来就算到了边关,那些人也不敢擅自行动,必定会送到京城呈给圣上定夺。”
“您是大乾的公主,皇族的公主,圣上和太后娘娘肯定会下令发兵攻打鞑靼,救您出去!”
一定会救她出去?沈芷衣目光从远方缓缓收回,垂落在脚下。
深秋时节,树木枯黄,衰草连天,她看着被马儿啃过的草皮,弯下腰,从黄黑的泥土中捡起一根腐烂的草根,嘴角突然泛起一丝苦笑。
紫禁城里的牡丹,有人精心呵护,风吹不得、雨淋不得。
而漠北的荒草,扎根在贫瘠的土壤中,舍弃了娇艳的颜色,把自己放得低低的,只为在干涸与冰冷的环境里争取生存的空间。
朔风呼啸,她的手指早已冰凉,凝视着手中这截草根,深深地叹了口气。
沈芷衣我曾以为,变成一根草,总有一天能等到春天。
沈芷衣可这秋天也好,冬天也罢,实在是太漫长了……
远处,牙帐旁响起一声晚间的号角,在萧瑟的风中,宛如长长的呜咽。
山坡上最后一丝天光隐没,沈芷衣的身影也终于与黑暗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她站在山坡上,久久凝视着远方,风在耳边呼啸,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哀愁。
脚下的草皮在风中瑟瑟发抖,每一根草都在顽强地抵抗着严寒。
沈芷衣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荒芜的土地,心中感慨万千。
曾经,她在紫禁城中享受着荣华富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可如今,身处这遥远的漠北,她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孤独和绝望。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就像一根草,在艰难地挣扎着,等待着命运的转机。
然而,希望却如此渺茫。
她深知,自己的命运早已被政治的漩涡所左右,也许永远都无法摆脱这残酷的现实。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冷战,抱紧了双臂,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寒冷和孤独。
天色越来越暗,四周一片寂静。
沈芷衣望着远方的天际,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忧伤。
她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命运的轨迹。
在这漫长的黑夜里,她只能独自承受着一切,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