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晋州时,正逢遇上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散了一夜,此刻正愈下愈烈。苍白覆盖了万物,将过往的一切痕迹也尽数抹去。
长亭旧廊,不见故人,风雪之中,更显得静谧非常。谭渊就这样茫然地站了许久,仿若雕塑,悲凉平静,无知无觉。
旁人不敢吵扰,唯有刘婵玥取了大氅,独自上前。“寒风侵肌,当心着凉。”
听到声音,谭渊回过神来。“你来了...”
将大氅给他披上,刘婵玥才缓缓开口:“府中一直有人打扫,并未荒废,里面也已经收拾妥当,生了炭火,可要进去坐坐?”
谭渊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于是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我只是想要站一会儿,没事的。”
“那...我陪你说说话?”
谭渊没有拒绝。“好。”
“侍卫来报,大雪封路,前方难行,我们大约要在晋州暂住几日了。”
“刚到晋州就遇到这场雪,你说...是不是父亲母亲在怪我不曾归家,想多留我几天?”
刘婵玥微微仰起头,看着雪花一片片落下,偶尔有几朵飘在谭渊墨色的大氅上,依旧纯净无暇。“瑞雪兆丰年,这场雪比往年来得都早,为何不能是爹娘在天有灵,送给你的礼物呢?”
听到如此牵强的理由,谭渊浅浅地笑了。“你若是只想说些好听的来让我开心,那大可不必,我没有那么脆弱。”
刘婵玥摇摇头,解释道:“我不是来安慰你的,恰恰相反...眼下没有旁人,就连李公公都被支走了,你无论是喜是悲,都无需隐藏。”霎那间,谭渊眼中浓浓的苦涩翻涌,见他不语,刘婵玥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开口说道:“若是觉得我在这里也会令你不自在的话,我就先回去。”
“不是...”刘婵玥只是说说,尚未有所动作,谭渊却先她一步拉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刘婵玥吓了一跳,低头望去,随后谭渊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松了力道。“我...没有觉得你在此会不自在。只是以后的路还有很长,我已经选择了向前看。”
见他不像是在说假话,刘婵玥的眉头也终于舒展。“看来,是我想多了。”
谭渊平静下来,又和她并肩站立“以前拼了命想要回来的地方,如今真的回来了,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
“就像我当初刚刚回到姜国一般,午夜梦回,我也会思考许久,自己现在身在何处。过往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
寒风中,谭渊看向远方,微微眯着眼睛“说到底,你终究还是比我幸运一些,至少...你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我先前一心只想要尽孝,老天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刘婵玥侧目望向谭渊,他的身影是那样孤寂...鬼使神差地,刘婵玥向前挪动一小步,将手伸到衣袍下,紧握住他的手。谭渊的身子微微一颤,随后也转过头,惊鸿刹那,撞进心底。
刘婵玥说道:“不是说向前看吗?”
她似乎忘了...此刻他的眼前,只有她。“对,向前看。”
雪依旧下着,有些侵入骨髓的凉意,但衣袍下牵着的双手,炙热如火。刘婵玥问道:“冷不冷?”
谭渊的另一只手拢了拢大氅:“方才有一些,现在不会了。”心暖了,渐渐地...也就不觉得冷了。
虽然谭渊从前不曾回来过,但府中依旧为他保留着居室,反正一时半会走不了,他也就干脆住了下来。随行的大臣们都住在驿站,只是每日过来回禀政事。但他们走后,留下的一堆折子,谭渊还得一一批复。将最后一份放下时,天色已经暗了,谭渊唤来李全,命他着人将折子发回。
李全说道:“晚膳已经备下多时,陛下还未用过,可要现在传膳?”
“嗯...”谭渊略显疲惫地应了一声,随后道:“去问问皇后可用过晚膳,若是没有,就请她过来。”
“方才孟姑姑来过,说皇后娘娘身子不适,今晚就不陪陛下用膳了。”
听闻刘婵玥抱恙,方才还一脸倦意的谭渊立刻抬起头:“皇后病了?可传随行的太医来瞧过了?”
李全顿了顿:“孟姑姑说...娘娘觉得不碍事,只要休息两日便好,无需传太医。”
“胡闹!”不知病情如何,谭渊实在放心不下,一时之间也没了胃口。“罢了,先不要传膳,朕去看看皇后。”
“是。”
此刻只有孟清秋陪在房中,看着床榻上病恹恹的刘婵玥,谭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回事?昨日还好好的,为何今日突然病了?”
孟清秋向他请安之后,低声说道:“许是昨日冷风吹得久了,有些受凉。”
“那怎么不传太医?”
孟清秋闭口不言,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刘婵玥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有气无力地开口:“我不碍事的...”
谭渊回头,见她正挣扎着从床上起身,连忙走了过去。“别起来...”
他说的太迟,刘婵玥已然坐了起来。“姑姑,这里没事了,你先去歇着吧。”
“....是。”
等孟清秋离开,刘婵玥才慢慢解释:“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真的没事。”
原本谭渊是有些莫名的生气,但对上那苍白的脸色,他哪里还气得起来,满心只有歉疚和心疼。“是不是昨日陪我在廊下说话的缘故...都怪我不好,这么冷的天,还偏要你待在外面陪我。”
刘婵玥摇摇头,要他不要乱想。“不是因为这个...真的。”
谭渊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愈发不解,只能无奈地问道:“那究竟是怎么了?也不让太医来瞧,这样我如何放心?”
刘婵玥默默地叹气,看来不如实相告的话,他这一晚上都要没完没了地问下去了...罢了,已然是夫妻,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我只是月信忽到,腹痛乏力,所以不想动弹。这种事对女儿家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有什么好传太医的?小题大做,惹人笑话。”
谭渊愣了片刻,随后又反应过来,脸上也浮现出几分尴尬。“腹痛的话...不需要太医开药缓解吗?”
“不必...我方才服了些糖水,觉得好多了。等忍了这两日,也就不会痛了。”
这般虚弱的样子,谭渊只是见过一次,就是当年她中了白风散之毒的时候,没想到一次月信就能将她折磨至此....身为女子,当真辛苦。“那...那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刘婵玥虽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想了想,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递给他一个汤婆子。“这里面的水已经不热了,你...帮我换一壶吧。”
谭渊低头看了看,旋即应下。“哦...好。”
炉子上一直有煮着的水,谭渊快速添了些热的,而后又自己试了试温度,确保不会太烫,这才拿给刘婵玥。“你试试,若是不够热,我再去添些。”
刘婵玥将其接过,放进被褥中。“刚好。”
看了看她的动作,谭渊又问道:“这样....真的有用吗?”
对上那求知若渴的眼神,刘婵玥啼笑皆非,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自然有用,只要身上暖洋洋的,便不会那么痛了。”她已经打发了孟姑姑去休息,这汤婆子也撑不了一个晚上,这夜里谁给她换热水?
思及此处,谭渊扶着她重新躺下,而后默默地开始解自己的大氅。
“你...你要做什么?”看到他的动作,刘婵玥心中猛地一顿....这人不走吗?他明明是睡在另一间啊!
“取暖。”从口中淡淡吐出这两个字之后,谭渊已经将外衣尽数褪去,而后不顾刘婵玥震惊的目光,径直掀开被子,躺在她的身边,将人整个圈在怀中。闷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撩人心扉:“这样...会不会暖一点?”
刘婵玥心跳如鼓,庆幸自己是背对着他:“嗯....会。”
烛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别说刘婵玥,就连谭渊自己也泛起局促之意。他们以前都不曾与谁这般亲密,即便是新婚之夜也是各自睡在一边。如今离得这么近,连彼此的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怎么能不慌。忍下心中的悸动,谭渊的声音也沉了下来:“睡吧,我守着你。”
微凉的发丝滑落在刘婵玥的脸颊上,令她轻轻一颤。“这才几时,我睡不着...”
谭渊喉结微动:“那你想要如何?”
刘婵玥沉默片刻:“要不...你讲个故事给我听?”
....多大的人了,睡前还要听故事。虽然心里嫌弃,但下一刻,谭渊还是老老实实地认命:“想听什么?”
刘婵玥想了想:“就说说你近几年在各地的所见所闻吧。”
“好...”谭渊的嗓音略带慵懒,低沉入耳,伴着娓娓道来的故事,能酥人心。也不知过了多久,谭渊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怀里的人也久久未出声:“睡着了?”
刘婵玥迷迷糊糊,声若蚊蝇地低声应道:“嗯....”如此毫无戒备,柔软脆弱的她,就这样呈现在自己的面前...谭渊轻笑一声,也不再说话,安静的房间只剩下隐隐错乱的呼吸。
刘婵玥时而腹痛,睡得并不安稳,好在身后之人总是能及时给她抚慰。这一夜于两人而言,都过得极为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