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狼王

流放的队伍，在漠北边境的荒原上，像一条濒死的虫，缓慢蠕动。

风是刮骨的刀，卷着沙砾和雪沫，抽在脸上，带走最后一点温度。谢平安拖着沉重的镣铐，每一步都陷进及踝的冻土里，身后的囚犯早已麻木，眼神空洞，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动着躯壳。押解的兵卒裹着厚厚的皮袄，依旧冻得脸色青紫，骂骂咧咧地挥动皮鞭，驱赶着掉队的人。

谢平安一头乌发早已纠结沾满污秽，残破的战袍冻得像铁片，摩擦着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每一次动作都带来细密的疼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了，金銮殿上楚平儿那最终避开的眼神，朝臣们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面孔，裴宁之那尖细的“叛臣”二字，如同冰锥，反复刺穿他胸腔里那块早已冷却的东西。

肝脑涂地，换来流放三千里，曝尸荒野。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吸进一口凛冽如刀的寒气，引发一阵低咳。也好，这漠北苦寒，倒是块不错的埋骨地。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

凄厉的狼嚎自远山传来，紧接着是大地隐约的震动。经验老到的押解官脸色骤变：“是狼骑！漠北的狼骑！结阵！快结阵！”

恐慌像瘟疫般在流放队伍中炸开。兵卒们仓皇地试图拉起防御圈，囚犯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又被鞭子抽回来。谢平安站在原地，镣铐限制了他的行动，他只是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地平线上，先是出现几个黑点，随即迅速扩大，变成一片汹涌的潮水。那是马，却比中原的马更加高大矫健，马背上的骑士身着皮毛混杂的戎装，身形彪悍，脸上涂抹着诡异的油彩，他们口中发出如同狼嚎般的呼哨，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野性与杀戮欲望。

真正的漠北狼骑。传说中饮血食肉，凶残暴戾，连大楚边军都忌惮三分的存在。

“放箭！放箭！”押解官声嘶力竭。

零星的箭矢射出去，大多软绵绵地落在狼骑前方的空地上，少数几支命中，却仿佛撞在铁板上，只激起几点火星。狼骑的速度太快了，转眼便已冲到近前。

屠杀开始。

弯刀划出雪亮的弧光，带起一蓬蓬温热的血花。兵卒的惨叫，囚犯的哀嚎，狼骑兴奋的嚎叫，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谢平安握紧了拳，镣铐的铁链哗啦作响，体内早已沉寂的力量似乎在蠢蠢欲动，但他只是漠然地看着。为这样的朝廷殉葬？不值。

一名狼骑注意到了这个站着不动的囚犯，狞笑着策马冲来，弯刀直劈他的脖颈。

谢平安瞳孔一缩，身体本能地想要侧闪，但镣铐和虚弱拖慢了他的动作。刀风已然袭面。

就在此时——

“嗷呜——！”

一声更加高亢、更具穿透力的狼嚎压过了所有嘈杂。那嚎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冰冷，仿佛能冻结灵魂。

冲向谢平安的狼骑动作猛地一僵，刀锋险险擦着谢平安的鼻尖掠过。所有狼骑，无论在砍杀还是在追逐，都同时停了下来，如同被按下了静止键。他们迅速收刀，拨转马头，向着侧后方汇聚，动作整齐划一，带着绝对的敬畏。

厮杀的喧嚣戛然而止，只剩下风声和垂死者的呻吟。

荒原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骑。

那是一匹体型远超同类的巨狼，毛色纯白如雪，唯额间一撮暗红毛发，如同燃烧的火焰。巨狼眼泛绿光，獠牙外露，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凶煞之气。

而端坐于巨狼背上的，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皮甲，勾勒出矫健而充满力量感的身形，肩头披着不知名猛兽的黑色皮毛，随风微动。一头长发竟是如火般的赤红，不束不扎，狂野地披散在身后，与苍白近乎透明的肤色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她的面容轮廓深邃，带着明显的异域特征，鼻梁高挺，唇瓣薄而色淡，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并非黑色，而是某种近乎金色的琥珀色，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片修罗场，目光所及，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

冷漠，锐利，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又如同盯上猎物的猛兽。

她甚至没有看那些跪伏在地的狼骑，那双金眸，直接越过了尸山血海，精准地落在了唯一还站着的——谢平安身上。

谢平安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顶级掠食者锁定的、源自本能的战栗。这女人身上的气势，比这漠北的风雪更冷，比金銮殿上的帝王威仪更迫人。

四目相对。

他看到她金色的眼底，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原，和冰原之下潜藏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野性。

她驱动巨狼，不紧不慢地踏过血泊和尸体，来到谢平安面前。巨狼喷出的鼻息带着腥膻的热气，拂过他的脸颊。

女人微微俯身，打量货物般审视着他，目光在他破烂的衣衫、污秽的脸庞和沉重的镣铐上停留片刻，最终回到他死寂却依旧难掩曾经锐利的眼眸。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漠北风雪独有的冷冽质感，字句砸落，如同冰珠。

“从今日起，你的命，归我。”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只有不容置疑的宣判。

谢平安喉咙干涩，他想问你是谁，想冷笑反驳，想告诉她他谢平安的命早已不属于自己。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回视着她。在这双金眸的注视下，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女人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直起身，对旁边一名狼骑头领随意地吩咐了一句谢平安听不懂的漠北土语。

那头领恭敬领命，跳下坐骑，抽出腰刀，走到谢平安身边。刀光一闪，并非斩向他，而是精准地劈断了他手脚上的镣铐。

沉重的铁链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骤然解除束缚，谢平安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女人不再看他，调转狼头。两名狼骑上前，粗鲁但有效地将虚弱的谢平安架起，扔到了一匹空着的战马背上。

马蹄声再次响起，狼骑簇拥着那匹显眼的白色巨狼和它背上的红发女人，如同来时一般，如风卷残云般离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凝固的血液，在漠北昏黄的天空下，诉说着刚才短暂而残酷的冲突。

谢平安伏在马背上，胃部被颠簸得翻江倒海。他艰难地抬起头，望着前方那抹如火的红发在风中狂舞的背影。

漠北女狼王……

他的命，归她了？

也好。总好过死在无人知晓的荒原，或者腐烂在帝都的监牢里。既然这条命是捡来的，那便看看，这位女狼王，究竟想要他做什么。至于楚平儿，至于大楚……他闭上眼，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千里之外，帝都，皇城。

楚平儿独坐在御书房内，窗外月色清冷。龙案上堆满了奏折，她却一份也看不进去。

登基不过数月，朝堂上的暗流已然汹涌。以裴宁之为首的文官集团步步紧逼，不断以各种借口剪除她昔日倚重的武将羽翼。边关军报，北方的狄戎似乎也嗅到了大楚内部的不稳，近来频频异动，小规模的摩擦时有发生。

“陛下，边关紧急军报！”御前太监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打破了夜的寂静。

楚平儿心头一跳，接过太监呈上的加急文书，飞快拆开火漆。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军报上赫然写着：狄戎集结五万精锐，突袭北境重镇“铁壁城”，守将赵猛——谢平安一手提拔起来的旧部——力战殉国，铁壁城……危在旦夕！

铁壁城若破，狄戎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中原腹地！

“裴宁之呢？兵部的人呢？快宣！”楚平儿猛地站起，声音因惊怒而微微颤抖。

裴宁之很快应召而来，脸上却不见多少惊慌，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陛下，赵猛刚愎自用，轻敌冒进，方有此败。当务之急，是速派良将接掌铁壁城防务。”

“良将？朝中还有谁能比赵猛更熟悉北境？还有谁能如他一般悍勇？”楚平儿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裴宁之躬身：“陛下，谢平安旧部虽勇，却多骄横，不堪大用。臣举荐……”

他滔滔不绝地说出一个名字，正是他那一派的将领。

楚平儿听着，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她恍然发觉，流放了谢平安，如同自断一臂，如今狄戎兵临城下，她环顾满朝文武，竟找不出一个能如谢平安那般，让她完全放心托付北境防线的人。

那个人，曾经为她踏过刀山火海，将整个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如今，他在哪里？

漠北……那片流放之地，他现在是生是死？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悔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她的心脏。她失去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叛臣”。

与此同时，漠北，狼王谷。

谢平安裹着粗糙但厚实的羊皮袄，靠坐在一个避风的土坡后。谷地中央，篝火熊熊，狼骑们围坐四周，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气氛粗犷而热烈。

他被带到这个部落已经几天了，伤势在一种气味刺鼻的草药涂抹下渐渐结痂，身体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随时可能倒下。那位女狼王，自那日之后便再未与他说过话，甚至很少正眼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件被她随手捡回来的、暂时闲置的物件。

他看着她坐在篝火最明亮处，侧影在火光中勾勒出冷硬的线条，红色的长发如同跳动的火焰，与这漠北的野性完美地融为一体。她偶尔会与身边的狼骑头领低声交谈几句，金色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流转着莫测的光芒。

一个狼骑将一个装着肉汤的木碗和一块烤得焦黑的肉递到他面前，态度算不上友好，但也没有太多折辱。

谢平安默默接过。肉很硬，汤很腥，但他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活下去，才有其他可能。

他偶尔会望向南方，帝都的方向。铁壁城的情况如何？楚平儿……她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会因为流放他，而面临困境？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他强行掐灭。既已流放，君臣情断，何必再想。

就在这时，那匹白色的巨狼踱步过来，绿油油的眼睛盯着他。女狼王的声音随后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吃得惯？”

谢平安抬起头，对上她审视的目光，平静道：“能活命，已是侥幸。”

女狼王在他面前站定， 将他完全笼罩。“听说你以前，是大楚的镇国大将军？”

“曾经是。”

“为什么被流放？”

谢平安沉默片刻，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功高震主，鸟尽弓藏。”

女狼王金眸微眯，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没多少兴趣深究。“在这里，忘记你以前的身份。你的命是我的，让你活，你才能活。让你死，”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你会求我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向最大的那座帐篷。

谢平安看着她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木碗。这漠北的风，似乎比刚才更冷了些。他这条捡回来的命，在这位女狼王手中，前路似乎依旧渺茫。而南方帝都的危机，与他再无干系。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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