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戚戚,寒风凛凛。
陪祖母说了许久的话,又在她院里用了午膳,侍候祖母午睡了才走,踏在回房间的路上,回廊曲折,疏影横斜,叶夕雾突然问道:“银翘,澹台烬呢?”
银翘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声地回禀。
“质子殿下回府后,就在冰面跪着,跪了好一会儿了,春桃正帮您监督着呢,他绝对没有起来。”
少女微默,回想起来。
这是原主在被山贼抓走前的吩咐。
半月前宫宴,原主叶夕雾和庶姐叶冰裳,一同掉入湖中。结果,六皇子想也没想就跳下去救庶姐,原主才成婚不久的夫君,跳下湖也是游向庶姐。
最后还是原主的暗卫,见势不对,把她捞上来。
原主险些淹死,回来以后大发雷霆,她没法冲着六皇子撒气,只好逮着澹台烬发火。
她让澹台烬去跪结冰的湖面。
她什么时候原谅他,他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只惩罚还没实施,原主就受凉病倒,祖母带她和澹台烬去寺庙上香祈福。谁知路上出了意外,原主被山贼捉走了。现在回来,自然续上了惩罚。
盛都街头,人声鼎沸。
“谢谢,谢谢叶小姐。”
素衣常服的女子眉目温婉如画,揽袖为道谢之人盛上一碗粥,声音也同她这个人一般温柔:“不用谢。”
这位便叶将军府的大小姐,叶冰裳。
她时常救济愁苦百姓,开办书院,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贫苦无依的孩子们,每逢初一、十五都会亲自来粥棚布施,是盛京人人称赞的菩萨心肠。
“小姐。”
穿着粉袄的丫鬟一边忙活,一边说道,“六殿下昨夜派钟泰送信来,说他今日休沐,会来粥棚帮忙。这算算时辰也该到了,你把勺子给我,快去打扮打扮。”
叶冰裳无奈:“不用了。”
“我的小姐,你怎么都不担心的呢?二小姐不肯放过六殿下,你再不抓点紧,谁知道那个泼妇又会闹出点什么来。”嘉卉清秀甜美的脸上满是不忿。
“不可口出恶言。”叶冰裳打断她,“二妹已经嫁人,此番胡闹,怕是以后在京中的名声更加不堪,你听来这些闲话,也不要去祖母和爹爹他们面前说。”
“小姐,你还替她担忧什么呀。你前些日子被她推得坠了湖,还染了风寒,老爷他们不也没罚她吗?”
嘉卉替她不值。
叶冰裳用手指抵住她的嘴,告诫:“以后不许再提此事。”
嘉卉嘟嘴,却没办法。
二小姐的凶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又是个最受宠的,便是计较,她家小姐恐怕也连个道歉都得不到。
这时,前方传来一声喊叫。
“六殿下到!”
人群里,一个眸如寒星的玉冠男子翩翩走来,身着天青色长袍,宽肩窄腰,袖子上绣了云纹,好似谪仙人。
正是盛国的六皇子,萧凛。
萧凛上前接过叶冰裳手中的勺子。
两人相视而笑,没说话,但彼此间流转的都是脉脉温情,一道为百姓施粥。
澹台烬跪在冰面上。
叶夕雾独自去面见老夫人,他刚回来,将军府管家来道:“希望质子殿下,没有忘记二小姐的话。”
他一言不发,低眸敛目,过去跪在了结冰的湖面。冰凌入骨,没一会儿,寒气就让他的脸变得苍白无比。
今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冷。
几个丫鬟从湖边走过去,窃窃私语。
自从二小姐和质子殿下成亲以后,二小姐总是罚他。谁都知道,二小姐心仪六皇子,厌恶极了质子殿下。
二小姐是叶大将军最疼爱的女儿。
而澹台烬,是景国皇帝最讨厌的儿子。
质子在盛国这么多年,连奴仆都可以欺辱他,更遑论最受宠的二小姐叶夕雾。
不待见一人,不就随心情,任意磋磨?
婢女们看澹台烬的目光,同情居多。
漂亮的少年平日里十分宽和懂礼,也没有半点架子。他身世本就可怜,如今还时常被这样折磨。
叶大将军哪怕知道了这些事,顶多教训爱女两句。
就不了了之。
大雪覆盖了远处的青松,澹台烬咳嗽一声,寒气入肺,刺得呼吸带痛,膝盖下的冰,冻得骨头生疼。
他乌黑的发丝上,已然结出一层寒霜。
澹台烬跪了太久,膝盖几乎要失去知觉,他闷哼一声,撑住冰面,堪堪稳住身体,冰上倒映出他的面容。
一张羸弱无害的少年脸孔。
他想起叶夕雾下马车时,那只与他相触的手掌,柔软的,粉润的,热意灼人,与他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似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是金尊玉贵的小姐,他是寄人篱下的质子。
天壤之别。
眉睫凝着冰霜,澹台烬呵出一口白气,鬼使神差一般,攥拳握在胸口,紧紧拥住,似乎是奢望从那抹遗留的温润触感上汲取能让他存活的热度。
叶夕雾来到湖边,一眼就看见了人。
少年跪在冰面上,已然快撑不住,脸色苍白,唇色不再鲜红,开始发乌,上半身缩起,可怜又无助。
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少年抬起眸,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少女披着雪白柔软的大氅,矜贵无比。
两人隔着湖面遥遥相望。
守在湖边的春桃,看得不忍心,用尽毕生勇气求情:“小姐,质子殿下本就体弱,再跪下去,恐怕身子骨要坏了。”
眼前的小丫头才十五六岁大,分明颤颤巍巍,怕叶夕雾怕得要命,却又畏惧又不愿违背自己的良心,哪怕明知会被罚,也忍不住要开这个口。
叶夕雾抬起手。
春桃以为小姐要打自己,害怕得紧闭双眼,却没等来掌掴的痛感,反而头上一重,发顶被安抚地摸了摸。
她不可思议地睁开眼。
等叶夕雾都走出去好几步远,春桃还没缓过神来,瞠目结舌,向银翘询问:“我,我是在做梦吗?小姐竟然没罚我!”说着,她狠捏一把自己的脸。
嘶,好疼!
就是说,真的不是做梦!!
银翘不禁失笑,想起面对山贼时小姐护着她的架势,所谓患难见真情,小姐性子是差些,但总归本性还是好的。
身体失温,澹台烬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的世界早被雪色覆盖,但倏然,一道碧色的身影闯进来,如诗如画,一步一步踏在冰面上,缓缓向他靠近。
叶夕雾低眸看着跪在脚边的少年。
杀了他,可能是五百年前的修真界,上至数千岁、下至稚童共有的愿望。
而现在,他不过是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少年。
“澹台烬,你可知错?”
澹台烬认为自己一定是被冻坏了,才会觉得这个歹毒女人的声音好听,道:“在下不知所犯何错,还望二小姐提点。”
叶夕雾性格乖戾,几近凶残。
若是往常,她听见这般顽固不化的回答,定不会轻饶了他,可如今,她只是拢紧了自己柔软的披风。
“你既不知,我便好好同你说说。”
少年一怔。
叶夕雾唯我独尊惯了,打骂他折辱他都是家常便饭,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从来就没有‘好好说说’的说法。
他一向毫无尊严可言。
“你既入我叶府,无论你我再任何不情不愿,于世人眼中,你就是叶府二小姐的郎婿,叶将军府的二姑爷。妻子落水,你身为夫婿却不顾半点夫妻情面,转救妻姐,你将叶府的脸面置于何地?将我的脸面置于何地?我罚你,你怨我无所谓。终归,这份体面,你既不愿给,我自己拿便是。”
澹台烬垂眸不语。
视线里,少女碧青色绣鞋上,栖了一只只翩飞的蝴蝶,鞋面是今年新贡的蜀锦,织金缕花,华贵而精美。
生机勃勃。
叶夕雾看他一眼:“我再问你,澹台烬,你可知错?”
澹台烬嗓音低哑:“知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叶夕雾吩咐银翘去拿的东西已经取来,抬手示意,“天寒,认了错,便起来吧。”
少年肩头一沉。
他慢半拍抬眸,那碧色身影已然走远。
直至对方消失在屋檐长廊下,澹台烬收回目光,抖着手抚上斗篷上好的毛料,颤颤巍巍地拖着腿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