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布施也到了尾声。
“我该回去了。”叶冰裳柔情告辞。
“冰裳。”萧凛叫住她,颇为不舍,“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一面,这就要走了?”
“已是日渐黄昏了,再不回去,怕是要被家中长辈责怪,失了体统了。”叶大小姐向来知书达礼,温柔贤淑。
萧凛自不好唐突佳人,只是难免调侃。
“我这些日子在城外练兵,盛国的军营有一大半的规矩都是叶大将军定的。等回了城,想和你多说几句话,没想到啊……”
他笑着故意拖长嗓音,促狭道:“还有你们叶家的规矩等着。”
叶冰裳含羞一笑,如月皎皎:“殿下说笑了,叶家规矩大,冰裳自幼习惯了。”
“规矩再大,也没有二小姐大,就连景国的质子都要被她罚去跪冰。”嘉卉忍不住嘟囔,不知是为谁鸣不平。
叶冰裳眼神制止她。
萧凛闻言忙问:“澹台烬去跪冰了?”
叶冰裳有些迟疑地点头。
“澹台烬虽是质子,却也是景国的皇子,叶夕雾怎可如此折辱?!罢了,与那刁蛮之人全无道理可讲。”
萧凛目光微冷,转言又关心起叶冰裳:“你坠湖之后,身体还未大好,今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也罢,那我先回去休息了。”
夕阳西下,天边映出一抹红霞,把雪地都染上了橙黄色的余晖,如梦似幻。
春桃撩开纱帐,伺候小姐起床。
下人们最怕这个活。二小姐性格暴躁,有一次叫她起床的下人,甚至挨了三十板子。春桃年纪小,性格又老实,总是被推来做这事。
她惊惶地唤了声小姐,心都提了起来。
少女没骨头似地从床上坐起来。
春桃连忙给她穿衣裳。
日头渐渐沉下去,叶大将军晚上没回府,老夫人上了年龄,没什么精神,让众人在自个儿院子用晚膳。
色香味俱全的珍馐被端上餐桌。
叶夕雾慵懒抬眸扫过:“澹台烬呢?”
银翘手持银筷和银匙为她布菜:“小姐忘了吗?您不许质子殿下与您同桌,让他在下人房,和下人们一起吃饭。”
少女眨眨眼,想起来了。
“喜喜,去把他叫来。”
“是,小姐。”
大厨房里饭菜的香味弥漫,石台柴火,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但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地方也并非都是和谐的。
“你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一个肥头大耳的下人按住桶盖,面带嘲讽地摞齐旁边的饭碗,指头戳少年的肩:“你总不能天天只吃饭,不干活吧?”
周围的下人们纷纷附和。
“就是,不能不干活啊。”
澹台烬的神色始终沉静:“怎么?”
“怎么?”那下人嗤笑一声,“你看啊,我们哥几个辛苦了一下午,那儿还有一大堆主子们用过的碗筷没刷呢。我看您成日里清闲无事……”
他拽着人指向泡满冰块的洗碗桶:“劳您大驾,去把那些碗筷洗刷干净再吃饭,怎么样?”
“对啊!”
“劳您大驾了,姑爷。”
“姑爷请吧。”
所有下人哈哈大笑,那起头的下人乐得不行,推他:“去吧,那就辛苦姑爷了。来,兄弟们,吃饭!”
转身便招呼众人。
澹台烬脸色淡然,仿佛早就习惯了。上行下效,主子就不待见,下人故意苛待他是常有的事。
所有人都在吃饭,澹台烬拿起抹布开始洗碗。
冰块化水,刺骨的寒冷,仿佛有刀子片片剐下血肉,一下一下剐进骨头里一般。
“我跟你们说,这有些人哪,他就是主子的身份,奴才的本分。”那肥头大耳的下人大笑,嚼着饭,含糊不清说着贬低的话。
“就是啊。”
“那叫啥来着……贵人贱命。”
“对,贵人贱命,哈哈哈!”
下人们哈哈大笑。他们就是要把他贬进泥里,毕竟他身份特殊,欺凌他,欺凌这个身份,能极大的满足自己一种别样的优越感。
比如,他一个皇子,活得还不如他们这些个伺候人的好。
澹台烬冻得难受,拢手哈了哈气。
“你们说,就他这种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呀?”那明显领头的下人神色洋洋得意,“要我说,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对,死了算了。”
“还不如死了呢……”
蓦地,少年抬眸,罕见浮现一丝冰冷的怒气,控制着角落的一只苍蝇。
他显得弱气十足,神色无辜,轻声道:“去吧。”
苍蝇飞到饭桌上,看见的,纷纷驱赶。说话那下人不以为意,夹了片肉就要放进嘴里,却被苍蝇先行堵到喉管,他当即痛苦得捂住喉咙,拼命地咳嗽。
少年漠然搓了搓手。
在那人扣嗓子的时候,喜喜走了进来。
下人们连忙站起来,陪笑道:“喜喜姑娘,你怎么来了?”
下人也分等级。
作为府上最得宠的二小姐的贴身丫鬟,他们这些个露面都没资格的,见着怎么会不讨好些。
喜喜习以为常地走到水盆边:“姑爷,小姐唤您过去。”
澹台烬虽疑惑,也只能跟上。
徒留后边一帮下人面面相觑。
春桃往火盆里再添新碳,热意便盛上几分,叶夕雾捏着汤匙,喝下一口汤,轻然出声。
“银翘,澹台烬的药可喝了?”
“喝了,奴婢盯着呢,一滴都没少。”银翘夹出小姐多看一眼的肘块到她面前的小碗里,小声恭敬地回复。
闻言,少女点点头。
待饮完一小盅热汤,几人这才看见喜喜引着那漂亮孱弱的少年进来。
小丫头朝她屈膝一礼:“小姐,质子殿下来了。”
“不知二小姐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叶夕雾指了指对面:“坐下。”
澹台烬沉默一瞬,有些迟疑地坐到她指的位置上,看她。
“春桃,给他添副碗筷。”
她忽视其他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夹起碗里的菜塞进嘴里,入口肉质软糯甜嫩,肥而不腻,风味很是独特。
“二小姐这又是有何指教?”
澹台烬没动筷,心中戒备地看着她。
叶夕雾猜到他的想法,有些忍俊不禁:“澹台殿下是认为,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觊觎的东西,不惜我以身试法吗?”
澹台烬看她一眼,不说话了。
他隐隐感觉到不同。如果是以前的叶夕雾,绝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不会叫他澹台殿下,更不会要和他同桌而食,与他说话都嫌他低贱。
说完这句,少女便不再理他,夹了块鲜虾小饺入口。
饭菜的香气无孔不入。
澹台烬的口腔分泌大量唾液。
这桌上,尽是他从前没有资格享用的珍馐美味,类多而质精,随便挑出一样,便是外头的小老百姓见都没见过的。
他喉咙耸动,饥饿感刺激着胃部痉挛,发出强烈的抗议……最终,他拿起了筷子。
再脏的食物他都吃过。
也不怕她会放些什么东西来折腾他。
少年谨慎夹起几粒米饭送进嘴里,缓慢地咀嚼,新鲜精米的香味瞬间充斥味蕾,勾得饥饿感越发严重。
他微微沉默。
好像,真的是正常的饭。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饭桌上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
晚餐在静默中度过。
一炷香袅袅燃尽,叶夕雾轻抿一口饭后茶,看向还在风卷残云的漂亮少年,开口:“今后,你每日都来我院里吃,春桃会给你送饭。”
澹台烬动作一顿。
眼前人微微一笑:“这是通知。”
少年垂眸咽下口中饭,继续夹菜。
待到桌上仅余一些残汤剩水,澹台烬才结束进食,默默揉着饱胀的腹部。
这是他自入叶府以来,吃到的第一顿饱饭。
府里忽视澹台烬,早就习以为常。他们忘记他是个人,也需要吃饭,需要喝水,需要呼吸。一面无情无义地摆弄他,一面还讥嘲他不够坚强。
春桃和银翘收拾着残局。
他本来主动承担,但被制止了。
她们很快整理完毕。
随后,喜喜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这药一日三次,也不能落。”刚喝完自己那份的叶夕雾含着蜜饯,看向眸中泛着细微疑惑的少年,“饭后服用。”
澹台烬抿紧嘴唇。
他知道自己没有反抗的余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