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云带来殷夫人有望重生的消息时,太乙真人心底沉寂的某处,骤然被点亮了。这希望之光不仅是为了已魂归天地的殷夫人,更是为了他视若己出的徒儿——哪吒。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哪吒内心深处那道无法愈合的创口。太乙真人明白,若想在这逆天改命、重塑魂魄的艰险途中,为哪吒筑起最坚实的依靠,他自身这点在哪日消磨的法力,远远不够。他必须重拾昔日金仙的修为,重返巅峰。
于是,太乙真人做出了一个令仙凡两界都意想不到的决定:他要“重塑金身”——用一种极特殊的方式,减掉这一身拖累修为的沉赘凡胎。
他选择了一门古老而凶险的法术——“炼虚化炁”。此法门不仅淬炼法力,更如同烈火焚身,将修炼者体内每一丝懈怠与浊气都当作薪柴,烧个干净。
每一次催动法诀,都像一场惨烈的搏杀。汹涌的法力在四肢百骸间奔腾冲撞,仿佛要撕裂这具过于沉重的皮囊。
汗水如瀑,瞬间浸透宽大的道袍,又在下一息被体内腾起的三昧真火蒸腾成白雾,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疲惫如同无形的巨浪,一次次将他拍倒在青石蒲团之上。
然而,每当那放弃的念头如毒蛇般悄然啮咬心志时,太乙真人眼前总会无比清晰地映出哪吒那双眼睛。
那是失去母亲后,强忍着泪光、倔强得让人心疼的眼眸;也是每每提及母亲时,深处那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母爱近乎绝望的渴望微光。
这份沉甸甸的师者之责,这份对徒儿刻骨的心疼,成了他唯一且永不熄灭的灯火,在无边苦修的暗夜里,劈开荆棘,照亮前路。为了哪吒,为了那个孩子破碎的梦,他必须撑下去!
月光碎银般穿过摇曳的竹影,洒在冰冷的青石蒲团上。太乙真人盘膝端坐,牙关紧咬。丹田之内,三昧真火灼灼燃烧,发出噼啪微响,几缕垂落胸前的长须被燎得焦黄蜷曲。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腹中雷鸣般的饥渴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吞食天地的欲望——就在昨夜,他耗费心神将一整株千万年灵芝熬炼成精华灵液,最终却只以竹签蘸取了三滴,便毅然封存。修行之苦,首在降伏己心。
待到晨露浸透了他单薄的麻布道袍,他才缓缓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身前的石台上,铺着一层细密的灰白余烬。那是昨夜运转“炼虚化炁”时,被体内真火硬生生炼化消弭的三层皮肉所留。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腰间,那里皮肤深陷,新肉尚未长成,一道昨日被失控的聚气玉符碎片灼开的伤口,正缓缓渗出粘稠如蜜的金色汁液——那是他本源法力所化的精元。
他撕下半截葛藤,紧紧缠缚住腰腹,粗糙的藤条瞬间被金汁浸染,变得如同古旧的青铜。
山风呜咽着掠过竹林,卷动蒲团边缘散落的“炼形诀”竹简,发出哗啦轻响。最上方那片镌刻着巨大“忍”字的竹简,已被他无意识间咬啮出无数深深浅浅的牙痕,无声诉说着这场与自我欲望的惨烈鏖战。
岁月在乾元山的云卷云舒中悄然流逝,不知多少寒暑在太乙真人枯坐的身影旁轮回。终于,在一个朝霞初染天际的清晨,他自那青石蒲团上缓缓站起。
原本圆润松弛的腰腹,此刻紧实如铁;宽大的道袍松垮地罩在身上,竟显出几分嶙峋的风骨。他走到洞府深处那面光可鉴人的寒玉镜前。
镜中映出的,不再是以往那个醉眼朦胧、大腹便便的邋遢道人,而是一个身形精悍、筋骨如龙的少年人。深陷的眼窝里,眸光锐利如电,周身气息沉凝似渊海,举手投足间,澎湃的法力隐然流转,仿佛举手可摘星辰,投足可撼山岳。
一股久违的、沛然莫御的力量感充盈全身。太乙真人凝视着镜中脱胎换骨的自己,嘴角缓缓扯开一个疲惫却无比欣慰的弧度。
他知道,这具饱经磨砺的躯体,这身重回巅峰的法力,终于能够承载起那份沉甸甸的承诺——为哪吒,撑起一片天。
当李靖的剑尖因心绪激荡而微微发颤,当哪吒脚下的风火轮碾出不安的青烟,当敖丙周身的龙鳞泛起警惕的金芒——三道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僵立在洞天福地的入口。眼前所见,彻底颠覆了他们心中那个总是醉醺醺、笑呵呵的太乙真人形象。
此刻的太乙,周身气息如渊似海,狂暴的九曲雷霆之力缠绕着他,发出低沉骇人的噼啪爆鸣。他原本枯瘦的法身肌肤,寸寸绽放出纯金般的光泽,仿佛由内而外被神火煅烧过。
每一滴滚落的汗珠,都折射着丹田深处三昧真火的赤红光芒。他平日随意披散的黑发,此刻根根倒竖,无风狂舞,宛如九天之上震怒的墨龙!
“尔等——看好了!”一声断喝,其音裂石穿云,震荡得周遭虚空都泛起涟漪。太乙真人双手翻飞,结印的速度快过疾闪的电光!沛然莫御的法力洪流自他丹田汹涌而出。
三道性质迥异、威能浩瀚的神水,被拘束到太乙真人掌心上方那急速旋转的法力漩涡之中。漩涡核心,如同天地初开的混沌熔炉。
日光神水如金乌振翅,燃烧着焚尽万物的烈焰;月光神水似玉兔挥杵,每一次撞击都溅起冻结时空的冰晶;星光神水则化作奔腾的星河,裹挟着北斗七星的磅礴巨力,倾泻而下!
三者激烈碰撞、撕扯、交融,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逸散的能量将周围山石都灼烧出琉璃般的痕迹。
就在这混沌能量即将失衡爆开的千钧一发之际,太乙真人猛地张口,一道精纯无比、蕴含先天造物之机的“先天一气”,如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直射入那狂暴的漩涡核心!
轰——!
一声仿佛开天辟地的无声巨响在众人神魂深处炸开!三道神水的暴烈能量被这缕先天一气瞬间贯穿、调和、熔铸!光芒万丈,刺得人睁不开眼。
待强光渐敛,只见一滴奇异的水珠悬浮在太乙真人身前。它不过龙眼大小,内部却自成乾坤,金、银、紫三色流光如同活物般交织缠绕,循环往复,散发出一种孕育万物、起死回生的浩瀚生命气息——这便是夺天地造化、逆转生死法则的“三光神水”!
那滴凝聚了日月星辰伟力的三光神水,在太乙真人精准无比的牵引下,化作一道三色流光,悄无声息地没入置于洞府中央玉台上的那枚丹药之中——那是殷夫人肉身所化的灵丹。
嗡——!
神水融入的刹那,仿佛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整个乾元山脉,从山巅到地脉,都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却足以令万物生灵心悸的震颤!
灵丹表面,那些如同冰裂纹般密布、象征着死亡与沉寂的黑色细纹,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如同被烈阳融化的薄冰,瞬间瓦解、消散,化作无数细碎如尘的晶莹光点!
这些蕴含着磅礴生命精气的光点并未散去,而是如同受到无形牵引的萤火,纷纷扬扬,尽数汇入灵丹核心——那象征生命本源的丹田位置!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洞府内落针可闻,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在死寂中擂鼓。
忽然,那枚静静悬浮的灵丹,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灵丹表面柔光流转,形态开始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它如同春日解冻的冰河,缓缓舒展、延伸、重塑……先是模糊的轮廓,继而清晰的四肢,最后是温婉的面容。
在柔和的光芒包裹下,一个身着素衣、紧闭双眼的女子身形,渐渐清晰、凝实,最终安稳地躺在了玉台之上。
那是殷夫人!她的胸膛开始有了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他们看到——她那覆盖着长长睫毛的眼睑,极其轻微地、如同被初春第一缕晨风温柔拂过的含露花瓣,颤动了一下。
这细微的动作,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顽强到令人落泪的生命力!
下一刻,在所有人凝固的目光中,那紧闭了太久太久的眼睫,如同初生的蝶翼挣脱茧壳,带着一丝初醒的懵懂与脆弱,缓缓地、缓缓地掀开了。
就在那一瞬间,那双曾经黯淡无光、被死亡阴翳笼罩的眸子,骤然变得清亮无比!
如同黎明前最深邃的暗夜尽头,骤然跃出地平线的启明星!纯净、璀璨、带着穿越生死界限后重获新生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洞府,也照亮了洞府中每一颗因等待而焦灼、因绝望而冰冷的心!
那光芒,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穿透绝望的希望灯塔!
“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这声音里蕴藏的思念、委屈、狂喜、恐惧……复杂到足以击穿最坚硬的心防!
哪吒的身影,化作了一道真正的离弦之箭!那一声“娘”的尾音还在洞府内激荡回响,他那小小的、由莲藕重塑的躯体,已经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不顾一切地撞进了玉台上那个刚刚睁开眼、尚带着无尽茫然的身影的怀里!
他撞得那样猛,那样急,仿佛要将自己整个揉碎,重新塞回母亲的骨血之中!两条细瘦的藕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箍住殷夫人的腰背,勒得她微微蹙眉,却更紧地将他回拥。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铁坠地声响起。是李靖手中那柄陪伴他征战半生的宝剑。剑锋磕在坚硬的玉石地面上,溅起几点鲜红的血珠——那是他因极度紧张而攥破掌心流出的血。
血珠恰好溅落在殷夫人光洁的额前,然而奇异的是,那滚烫的鲜血并未留下污痕,在触及她肌肤的刹那,竟化作了一缕温热而湿润的白色雾气,氤氲散开,仿佛命运之神也被这跨越生死的重逢深深触动,流下了欣慰的热泪。
“娘……娘……娘……”哪吒把头死死埋在殷夫人温热的颈窝里,小小的身躯如同风中落叶般剧烈地颤抖着。他含糊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呜咽着这个世界上最简单也最沉重的字眼。
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汹涌地浸透了他自己的衣袖,又迅速染湿了殷夫人肩头的素衣,洇开大片深色的水渍。那是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悲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更是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化作的最纯净的甘露。
他一边哭,一边拼命地用袖子胡乱抹着自己和母亲脸上的泪,动作笨拙又急切,仿佛生怕这眼泪模糊了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容。
殷夫人似乎被这巨大的冲击撞得有些恍惚,眼神依旧带着初醒的迷蒙。然而,当那带着莲藕清香的、无比熟悉的小小身体撞入怀中的瞬间,当那滚烫的、带着无尽委屈和思念的泪水浸透她的衣衫时,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意识。
那双清亮的眸子,如同拨开迷雾的星辰,骤然聚焦!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收紧了双臂,将那个在她怀中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小小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地、死死地搂住!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永远地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吒儿……我的吒儿……”她颤抖着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难以置信。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与她怀中哪吒的泪水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咳…咳咳……”就在哪吒的风火轮因主人情绪过于激动而失控,火苗蹭到殷夫人腰侧衣角时,一声温和的轻咳响起。
一直凝神护持在侧的太乙真人,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
他身上的宽大道袍无风自动,腰间悬挂的几件古朴法器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心意,叮当作响间自行弹射而出,在半空中排列组合。
瞬间绽放出一圈柔和而绚丽的七色光轮,如同最盛大的无声礼花,瞬间点亮了整个洞府,也柔和地驱散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施法余威。
“好孩子,莫哭坏了身子,也莫惊扰了你娘亲初醒。”太乙真人声音温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他袍袖看似随意地轻轻一甩,一面古朴的青铜镜便悬于空中。
镜面如水波荡漾,瞬间映照出乾元山巅玉虚大殿的景象。画面中,几个粉雕玉琢的童子正手忙脚乱,新鲜采摘、饱满多汁的蟠桃正沿着晶莹的琉璃槽,叮叮咚咚地滚入巨大的冰鉴之中;
九曲莲灯在清澈的桂酒池中载沉载浮,灯芯明明灭灭,散发出清冽的酒香;更有小童捧着朱砂笔,在一卷空白的玉简上运笔如飞,笔走龙蛇间,“恭贺殷夫人魂兮归来”几个大字跃然而上,墨迹淋漓,喜气扑面而来——显然,整个乾元山,早已为这一刻的团圆与庆贺,悄然做好了准备。
李靖,这位铁骨铮铮的将军,此刻却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试图将一直紧握着殷夫人手腕的手收回。那粗糙的掌心,曾握惯了冰冷的铁剑,此刻却被另一种温度熨帖着。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脱离的瞬间,一只微凉却异常坚定的手,反手攥住了他布满厚茧的手指。
是殷夫人。
她指甲上那熟悉的、带着淡淡花香的凤仙花汁的颜色,透过他冰冷的臂甲,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那微妙的触感,那熟悉的温度,瞬间击穿了李靖所有的盔甲。
这感觉……恍若隔世!仿佛时光从未残忍地将他们分开,仿佛昨日她还在灯下为他缝补战袍,嗔怪他又弄破了衣裳。李靖的目光剧烈地闪烁起来,坚毅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如沸的心绪,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解下了腰间那个他珍藏多年、连战场上都舍不得多饮一口的酒葫芦。
拔开塞子,一股浓郁醇厚、带着岁月沉淀的枣花陈酿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倾倒入一只粗瓷大碗,琥珀色的酒浆在碗中轻轻荡漾,如同他此刻再难平静的心湖。
他端起碗,目光扫过洞府内每一张关切的脸庞,最终定格在太乙真人身上。声音虽因激动而微微发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感激:
“真人再造之恩,李靖阖家永世不忘!此恩,重于泰山!”他顿了顿,将碗高高举起,“既是太乙道长盛情,备此仙酿佳果……便请诸位仙友,同饮此杯,共贺吾妻——魂归!”
醇厚的酒香,混合着蟠桃的甜香、桂酒的清冽,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与劫后余生的深深庆幸,在乾元山的洞府内氤氲升腾,久久不散。
太乙真人悄然退后半步,让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更紧密地团聚在温暖的灯光与笑语里。
他站在洞府边缘的阴影处,看着李靖紧握着殷夫人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生怕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再次消失;看着殷夫人另一只手温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哪吒哭得通红的小脸,指尖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
看着哪吒整个人都蜷在母亲怀里,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小脑袋枕在那温热的颈窝,即使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嘴角却满足地微微翘起。
洞府外,乾元山的月光依旧清冷如水,静静地流淌过重峦叠嶂。太乙真人独自立于山崖边,夜风吹拂着他已然变得空荡的道袍,猎猎作响。
他下意识地抬手,抚过自己如今紧实平坦、再无半分赘余的腰腹。那曾经沉坠的负担,如今只剩下精悍的线条,仿佛历经风霜磨砺的岩石。
山风掠过,带来远处洞府内隐约的笑语与碰杯声。太乙真人望着深不见底的崖下云海,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释然的弧度。
这身皮囊的苦修,这法力的重铸,这漫长日夜的煎熬与忍耐……原来所求的,不过就是此刻洞府内那一方灯火下,寻常却足以撼动天地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