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字对许三多来说无疑是难如登天,他平时常说的对不起和我知道错了,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个字。笨拙的笔杆写不出流畅又深刻的反省,
他下意识咬着笔头,他在上学时经常会有这个习惯,到了部队没人拿竹竿抽他,这个习惯又开始死灰复燃,他的检讨其实已经写完了:
我错了,我不应该冲动不顾队长的阻拦去找成才,不应该在危急关头松开毒贩的嘴,不应该疏忽让队长被毒贩划伤胳膊,我已经认识到错误,请原谅我的错误,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连标点共一百八十一个字,他开始怀念李梦了,他要写两百万字的小说,许三多对这项伟大的梦想工程真正开始肃然起敬。
许三多茫然的试图从茫茫辞海里找出一两句灵感,齐桓过来抽走他的检讨,
“嗯,够深刻。”
许三多听出来齐桓在逗自己,他松开嘴,笔头已经被他咬下去两个深深的凹陷,
“我,我写不出来。”
齐桓把纸拍回他胸口,
“要高材生干嘛的,问问他去。”
吴哲是一个标准的聪明的好学生,他从没写过检讨,但却对这些门道十分清楚,“先说你做了什么事,再说你已经认识到错误,最后真诚的请求原谅。”
“我看看......你这个写的还算规范,他让你写多少字来着?”
许三多欲哭无泪,
“队长说,五千字写好交给他。”
吴哲撇撇嘴,他知道许三多明明写不出五千字,他宁可去做五百个俯卧撑或者再去跑五十公里。
许三多这块木头,就算把这支笔全啃了也拼不出五千字的检讨书,吴哲叹了一口气,
“你写五万字也没有直接找他承认错误行得通。”
许三多眼睛突然亮起来了,他有些不确定的问,“真的吗?可是,可是队长他说....."
吴哲把检讨书叠的方方正正塞进他衣服口袋里,揉了揉他臊眉耷眼的脸,
“认识这么长时间我吴哲什么时候说过不确定的话?信我,你开口比三沓信纸写满了都有用。”
许三多走了,他带着吴哲一兜子安慰和提醒,
“凡事别想太多,三多,平常心,平常心。”
他转身撞上去宿舍没找到人有追到吴哲宿舍的成才,他被成才一把拉回来,
“三呆子我问你,作战的时候你又怎么惹到队长了?”
许三多不吭声了,他在实战中犯浑死活要去去救成才这件事,他不敢被成才知道一星半点,他太了解成才,他过于自负,于是无法接受其他人一丁点额外的善意,这对他来说,或者对他在A大队岌岌可危的自尊来说,无异于一根稻草。
但成才的眼毒辣的能把他脑门钻出一个洞来,在下榕树的时候许三多就害怕被这样盯着看,他觉得自己像是笼子里的斑鸠,在这种目光下被扒光了毛一览无遗,他的耳垂被憋的通红,
“我,我老犯浑,一犯浑我就,我就不听指令。”
许三多现在相当聪明,他选择性略去了经过,只传达了人尽皆知的结果,然后匆忙逃开。
成才似乎毫不意外的接受了这个说法,这的确符合许三多的风格,但这呆子躲闪的眼神里还有点其他的什么东西,这是他从小进行狩猎游戏的直觉。
他冲吴哲挑了挑眉,吴哲这小子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话,他身上有一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超脱气息,他觉得有点不爽,
“平常心,许三多跟你说什么了?”
吴哲耸耸肩,又继续转身收拾自己的书,
“没什么,就那些呗,检讨的写法。”
成才半信半疑,他向来对别人的话多留一个心眼,他跟许三多俩人一个心上全是窟窿眼,从这头七拐八抹像个迷宫,一个心像石头一样实,敲一敲震的手都疼。
但这个实心眼今天也为了点什么事在心上钻了一个小洞,欺骗他成才的第一个小洞,成才拐了个弯追问,他要在这个洞钻出来之前彻底堵上,他忍受不了以这种方式进入许三多的心。
“你也觉得队长对这呆子太苛刻了吧?”
吴哲愣住了,他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看向成才。
“训练的时候恨不得眼长他身上观察他动作标不标准,分组也得带着随时监督 ,还有,他让写五千字,明知道这对三多来说太难了,老A那么多人他怎么揪着这呆子不放。”
他越说越激动,话里话外带上了替许三多打抱不平的意味,吴哲没回应,似乎在等他平复下来进行思考。
他看了看吴哲,两个人在这样尴尬对视中沉默着,他又重新重复最后一句话,一半是在问吴哲,一半又是在问自己,
“老A那么多人,是啊,他怎么就揪着许三多不放呢....?”
老A的办公室很少有人进,但许三多以他的犯错频率凭一己之力变成了这里的常客。
袁朗把烟掐灭,他好整以暇的看着许三多,“让你进来了吗你就进?”
许三多理亏,他打算重新出去等指令,同时心里在接下来要检讨的事情中又加上一笔,
袁朗又喝住他,“行了行了,别出去了,知道错哪了吗?”
许三多又重新站定,“报告队长,我刚才太着急了,我忘了喊报告。”
袁朗把腿翘在桌面上,这是他很放松的姿势,他注意到许三多在观察,于是他把左腿沓在右腿上下意识的点着脚尖,迷彩裤因为交叠的双腿勾出一双很有力量的线条,最后隐进土黄色的绑腿军靴里,显得格外修长。
他假装漫不经心接着问,“还有呢?”
许三多老老实实把兜里吴哲叠的小豆腐块上交到他桌子上,
“队长,五千字太多了,你罚我跑五十公里吧,一百也行。”他瞄着袁朗的脸色,“或者别的也行,就是别让我写这个。”
袁朗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他笑着上下扫了一眼许三多,“噢,那我要想想罚你别的什么。在这之前,你的检讨写的都是什么狗屁。”
“不应该不听指令,不应该松开毒贩....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了?”
袁朗窝在椅子里,他虽然坐着但眼神却审视着许三多,许三多低下头看他,但隐隐有股被狼爪按进土里逼视的慌乱。
他不说话了,他实在不清楚到底还犯了哪一条铁律。
袁朗把这张信纸重新叠回一个正方块,不紧不慢的等着许三多思考,等纸张已经叠到极限再也折不动了,它就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落进许三多身后的垃圾桶里,袁朗站起来揪着他的领口扯了一把,“又装乌龟啦?我没有这么多耐心,笨龟。”他笑着催促,“你是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是吗?”
许三多的心跳似鼓槌,他不敢碰上袁朗的目光,而袁朗打定了主意要捉住他慌张的眼,他的脸被捏着抬起来在半空中完成了一次对视,他用一种壮士断腕的气势吼了出来,“报告队长!我不知道!”
袁朗不笑了,他轻而易举扯过许三多,把他拉到自己胸前,只要他愿意,低下头他的下巴就能碰到许三多的发丝,他近乎是用一种酸涩的语气开口,
“在你预想的五千个字里,没有一条是觉得对不起我吗,士兵。”
许三多愣了,他条件反射似的看向袁朗受伤的手臂,袁朗气的狠狠闭了一下眼,他说,“我他妈说的不是这个!你拒绝指令执意要去找成才的时候,我在哪里?回答我。”
“在我旁边。”许三多诚实的回答。
“世界上只剩下你们俩了是吗,我在你旁边但你看得见我吗,许三多,你心里眼里只有成才,不对,还有你的好班长,你的好连长,还有你钢七连红五班的好战友们....”
许三多愣了,他一时之间理解不了,袁朗积压的情绪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场涝灾,很快将他淹没在漫天遍地的洪水里,剥夺了他呼吸的权利。他呆呆的喊了一声,"队长....”
袁朗被他喊回了神,似乎也觉得自己失态了,他放开拽住许三多衣领的手,许三多颈前的扣子被他扯下来一颗,十分狼狈,他发泄似的狠狠揉搓了一把许三多的脸,
“回去吧,就算你检讨过了。”
许三多失魂落魄的往回走,他走出去一段距离又反应过来,返回来把门带上,他看见袁朗把那颗扣子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盘着。他小声打了个招呼,“队,队长,我先回去了。”
袁朗有些悲哀,他认为自己永远不会面临无法跨越的障碍,但从认识许三多那一刻起,他不仅当了俘虏,这情况似乎还愈演愈烈。
就在此刻,这份感情让他觉得自己十分软弱,他不希望得到许三多的给予,他渴望得到他的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