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的一天，应星和无妄真人带着一群道门天师来到这里。
自王乘风不告而别后，虽然门中弟子都对他不甚在意，但无妄心中总觉有愧，他找到应星一问，最后确定王乘风是被妖怪带走了，应星告诉他东南方有一条凶恶的大蛇盘踞在此，此蛇道行高深他劝无妄切莫心急。
无妄哪里肯听，他当下在道盟中集结数十天师同去蛇穴，由应星及其门人带路，一到洞口，众人纷纷祭出各自的法器。万岁蛇王一出来，数百法宝，就如流星暴雨向她砸去时，蛇王不得已化为一条巨蟒，用鳞片挡下法器。她从口中喷出瘴气，环绕在周身，无妄真人祭起涤尘铃，铃声一响动，瘴气尽数散去。
应星站在他身侧，他令门下弟子摆出三个法力增幅小阵，自己站在他们之中，祭起天虹剑，当三重法力增幅先后汇入他身上时，他身上的法力瞬间以几何倍数暴涨，天虹剑骤然变大，额外分出三把，四把剑各自承风、雨、雷、电四重造化一起席卷而下。
万岁蛇王本就已受重伤，她庞大的身躯蛰伏倒下。
“外婆！”秦蔻在漩涡里看到，忍不住冲了出去。王乘风没能拉住她，只好连忙跟上。
他一出来看到自己的师傅正站在河的对岸。他朝无望喊去想让无妄停手，但他的声音被汹涌的潮水层层吞没。
无妄看见他站在秦蔻身后。手中挥出的剑气斩得一剑快似一剑，万岁蛇王的身上伤痕遍布，她恋恋不舍的看着秦蔻，闭上双眼无奈的叹息一声。
她转头猛然朝应星身前的一个法阵撞去蛇尾一甩，又在另一个法阵上抽出一道缺口，失去了两个法阵的支撑，应星的力量顿时如泥牛入海。看着近在眼前的大蛇，他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那些弟子，提着剑转身朝山上跑去。
万岁蛇王低下头看着这几名弟子，在巨蟒面前，那几人吓得腿都软了，想跑过去，有那么一瞬间，万岁蛇王真的好想把眼前三个渺小的人类杀死，
自己本欲登仙得道，但为何人类偏偏要与她为敌，
她听从仙人教化，虽称万岁，但从未伤及过人，她扪心自问不知何错之有?
她找他们张开嘴，却迟迟不肯落下。
在生命垂危之际，万岁蛇王将头扭开，慢慢瞌上双眼，巨大的蛇头轰然砸在地上，溅起一地沙尘。那三人坐在地上，眼看着巨大的蛇头砸在自己身侧，庆幸不已。
仙人说:想要飞升成仙，第一条便是不能杀生。
那么她，便永不杀生。
另一边，几位天师欺上前想要捉拿秦蔻，王乘风抽出沐晴抬手将他们的剑一一隔开。
“风儿，你在做什么？”
看见王乘风护着一只妖，无妄真人脸上勃然变色，
“风儿，他是妖，你护他作甚?”
“师尊，阿蔻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徒儿不知他错在何处，为何非杀不可？”王乘风急道
“胡说，妖生来就是妖，你若放任她，迟早有一天会为祸一方。”无妄怒斥道，“道盟降妖数百年，妖的品性，我等怎会不知，若是这天下妖皆向善，那还要我们道盟何用？ ”
他看王乘风还想要辩解。
“风而，你给我跪下！”无妄喝道。
王乘风不应，只是不断挥舞着剑，替秦蔻挡下一次次伤痕。王乘风此时的剑术并不高明，依仗的是手中一把灵剑与众人招架。秦蔻略通武艺，但也架不住越来越多的人围攻上来，很快二人背对背被众人围在当中。
内圈的天师各提佩剑，外圈的则各自祭出法器
“走不出去了啊，”秦蔻的表情有些沮丧，“而且他们还杀死了奶奶……”
说这话时，秦蔻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怨毒，
“风儿，跪下，你若执意于此，为师自当清理门户。”无妄的声音逐渐冰冷，他厉声道。
王乘风知道师尊是真的生气了，无妄上前一步，天虹剑已然在手。
王乘风沉默着，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手心里泛出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剑。
许久。
“弟子…明白了。”他低下昂着的头颅
他回过身，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秦蔻。闭上眼向她刺出一剑。秦蔻没有躲开，眼睁睁的看着长虹贯穿了她的胸膛。王乘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但很快又变为释然。
“别怕，我能救你，一定能”，他轻轻说。
“嗯，我相信你，很早以前就相信了。”秦蔻朝他甜甜的一笑，全然无惧死亡。
众人哗然。
王乘风收敛情绪，重新面向无妄。“扑通”一声，他双膝跪地。
“师尊在上，弟子王乘风…知错。”
“弟子…诚心悔过。”
他嘴里说着，音色冷漠的近似麻木，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如溺水之人全然无力再抓住任何东西。
活在世上。他无力守护任何人，任何事，世界留给他的尽数是遗憾……
“弟子一时误入歧途，万望师尊原谅。”他说道，随即拔出剑，反手一剑，刺向自己的左眼，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他的小臂近乎筋膜。
血，一滴一滴的从他指缝间淌下，染红了他今天早上新换的白袍
西风猎猎，掠过湖边苇草。顺着湖面吹皱一池秋水。他跪在地上，悲不能已。应星在远处看到这一幕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摇摇头，离开了。
无妄真人将他继续安置在山上，他瞎了一只眼，回去后再免不了被众人奚落，无妄看在眼里，却也不再理会。
当晚，夜深人静时，王乘风从梦中醒来，浑然不觉自己已是泪人。他坐在床上用手掩住半边面颊。他将左眼微微睁开一条缝。一颗白里透着红丝的眼珠以由干瘪渐渐鼓起。印在还未血迹还未干涸的眼眶里。浑然如天成。
他摸了摸眼球，不语。只是突然记起万岁蛇王那天晚上拿着黑剑给他们讲的关于器妖的故事。
“原来……我才是那只器妖……对吗。?”他喃喃自语。
月上三更。少年紧紧盯着不远处山上的火光，那火粉去了他在人间最后的牵挂。他转身踏入茫茫夜色。
他仔细摩挲着手中的沐晴剑，剑柄上松纹依旧。
「沐晴」即是「慕秦」，倾慕秦蔻是他一生未尝对人提起又不敢轻易言说的秘密。
有些人啊，就是这样，一见倾心，白首倾盖。
「沐晴」剑，是展昭飞亲手交给邓飞的，为的是他们带他一同前来，现在邓飞死了，年轻的剑客还沉溺于回忆，他终于从树丛中慢慢站起来，揭开夜行衣的兜帽。
在他身边还有一人——是他的结发之妻，唐婉。
“恭喜前辈与挚爱重聚”，他走上前拱手道。
听到此话，王乘风回过神来，他下意识的抬头看着面前不过二十余岁，一袭黑衣的少年。
七十年前，王乘风当着道门众人的面亲手杀死的秦蔻，又当众自戮一目，不过是为了让众人相信秦蔻真的已经死，但只有他知道。他在挥剑前，暗中告诉剑中的精灵，在秦蔻妖魂脱离肉身的那一瞬间，一口气将她的妖魂吸入剑中，再将剑插入自己身上，也是为了吸食他的血脉，为日后给秦蔻重塑肉身做好准备。但这些，一个平常的江湖客是不会知道的，除非……
“哈哈，我知道前辈在想什么，没错，同你一样，我也是一只器妖。”少年嘿嘿一笑，说完他后退半步拜道:“在下展昭飞，见过前辈！”
器妖在修炼到一定程度也能化形?这点王乘风不知道。他甚至连展昭飞是不是与他一样拥有器妖血脉，还是一只完完全全的器妖也分不清。
他疑惑地看向展昭飞，又看了看旁边的唐婉道:“你是何人。”
展昭飞笑道:“还能来做什么?当然是比剑啊。”说着他将腰间的剑抽出，随手挽了个剑花。
“你可想好?”王乘风沉声道。
“嗯，当然，我们大老远的过来不就是为了领教天下第一剑客的威名嘛，你说是不是”展昭飞说着，朝唐婉扬了扬下巴，少女抿着唇望着他，又看了看王乘风。目光中似有几分担忧。
“你小心点他。”她迟疑道。
“啊哈，我在江南打遍那些名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快来！快来！”说着挺起剑便要上前。
王乘风长剑负手道:“不必如此，我二人比剑可不用相逼致死。你若能刺中我一箭，我便算输。”
说着低喝一声，欺身近前，他的剑舞得如漫天飞花，剑光霍霍，皎若游龙。「沐晴」在月光下苍色逼人，眨眼间数道剑芒，便将展昭飞周身笼罩，展昭飞飞身跃出圈外，又拔剑回击。两人你来我往，斗在一处。
几招下来，展昭飞手中的剑虽然还是单手握着，但每一次挥击在沐晴上都似有千斤之力。
他仿佛魔怔了似的，一剑重于一剑，一剑狠于一剑。剑气挂着风声，呼呼不断。
王乘风虽能在技巧上取胜，但在力道上却已不如他。他且战且退，很快被逼到悬崖边上。
他再后撤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昭飞！”
唐婉出声想要提醒他。但展昭飞一心只在剑上，恍若无闻。
“哐！”
他最后斩出的那一记重击在「沐晴」剑身上，火花四溅，「沐晴」竟从王乘风的手中脱手飞出。王乘风不由得倒退一步，身形朝后仰去，摇摇欲坠。
似乎是看出了王乘风的危难，原本飞出的「沐晴」剑在空中环绕了一圈后径自向展昭飞刺去。
“休伤吾主！”
“当啷”一声，展昭飞飞身跃起，从王乘风头顶掠过，回身一击。剑光分错，那一剑竟避开了沐晴，真的刺中了他。
少年的身形如同一片凋零的落叶朝崖底飘去，但他嘴角含笑，一双明亮的眸子从王乘风的身上创口处缓缓移到不远处温软如玉的姑娘身上，那目光愈发温柔……
“昭飞！”少女一时间瞪大双眼，那一刻，她看懂了他的内心。
“前辈，你快救救他！”唐婉哭地梨花带雨。
王乘风看着空空的崖边，一股早已久远的异样感再次涌现。
唐婉恨恨的看着王乘风道:“你为什么非要这样逼他？”
她的目光幽怨，愤愤难平。
王乘风持着剑，全然无措的站在一旁，他也不曾想到展昭飞竟会做到这一步。
半晌，他在收起剑道:“他很厉害，是我输了。”
唐婉看着他，眸中泪光涟涟，一时间竟不知悲喜。
……
三日后唐婉又来了，她是来刻碑的，这是展昭飞留下的遗愿。
“也许是我错了，我不应该让他来找你。”唐婉喃喃道。
“嗯”，王乘风从身后走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会开心的。”
王乘风看到唐婉在上面刻下“当今……”二字，
“多半是当今天下第一剑客吧”，他想，他以为展昭飞一定会让唐婉给自己刻下满石碑夸耀自己的文字。想到这里，他哑然失笑。
可唐婉仅仅在上面刻了几个字就停手了。王乘风走过去一看，这几个字竟和自己先前所刻的如出一辙，前后十个字连在一起，宛如一幅很多年前就已敲定下的联句:
“昔人王乘风”
“当今展昭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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