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就将死

一之濑花繁坐在审讯室里，面对着两个审讯机器人：“我拔了他的氧气管，因为我恨他，我也爱他。”

刺眼的阳光照进病房，病床上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而不能剧烈运动的女孩见到了被推进来的男孩。男孩的笑容很灿烂，像是和煦的日光。

后来两人渐渐熟识了，一之濑知道了旁边这位上野真原曾经是一位运动员，走在路上时为了推开一个站在牌子下的小孩，被掉落的广告牌压在下面，导致右腿膝盖以下部分和整条右臂都被切除，还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现在只能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当然是用他自己的话说。

一之濑其实打心底里羡慕上野，确切来说，是羡慕他的心脏。那颗心脏是那么的强大，可以支持他成为运动员，却也有着美妙的柔软之处。她是那么渴望在世界间恣意穿行，却被胸腔里的小炸弹困在这里。但这也怨不得别人，一之濑这么想着。不过，自己这个室友也是有趣，每天都会和自己找话题聊天，像个太阳一样。

忘记了是哪天，上野定定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好像想到了有趣的话题：“花繁，你知道吗，其实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月亮，总是围着地球转。”

一之濑翻阅着新送来的书：“嗯，你是月亮，那我是什么。”

上野回过头，仔细地看着一之濑，眼里闪出光芒，咧开嘴笑了。阳光洒在病房里，暖得猖狂。

一之濑花繁中止了讲述：“我说，能给我拿杯水吗。”其中一个机器人端着水移了过来。一之濑拿起水，却只是停在嘴边，让水润湿嘴唇。她正打算继续说下去，一个机器人却抢先开口，它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述说着要求：“一之濑小姐，请你解释你为什么要拔掉上野先生的氧气管，你的回忆与案件无关。”一之濑愣了愣，又恢复了最初的状态，只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闪过了一丝忧伤。

在住院期间，男孩积极地配合治疗。可天不遂人愿，上野真原的病越来越重，一段时间之后，他已经瘦的不成样子，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只能靠着氧气管和营养液来维持生命，每天总是要昏睡很久，久到一之濑有时都会以为他死掉了。在上野醒着的时候，他仍然会坚持和一之濑聊天，而一之濑偶尔也会主动提起话题，但上野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吃力，夹杂在其中的呻吟也越来越多。到了后来，上野只能躺在床上不动分毫，话也越来越少，虽然还是会回应一之濑的每句话，但他的状态总让人搞不清这声音是否来自于他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某天深夜，在一之濑永远不会忘记的凌晨一点二十七分四十八秒，上野痛苦的喘息声令睡得极轻的一之濑醒了过来。她轻手轻脚地来到上野身边，小心地抚着他的额头。上野努力地睁开眼睛。“花繁……请你……拔掉我的氧气管吧……”一之濑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这个骄阳一样的男孩嘴里说出来的。

“求你了……我不会好起来了……”

“不可能！”一之濑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发出的声音却好像落入水中的树叶，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像已经坠入了一片空洞，手脚冰凉。“你不能死！一定会没事的！”一之濑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安慰人的话一次次竭力浮出，却又一次次力尽沉没。

上野没来由地默不作声，他犹豫了片刻，不想伤害眼前的女孩，却没有办法：“或许……花繁你知道生不如死吗……”如果有可能，他也不会选择这样，可是那些医生只会劝他坚持那缥缈而虚伪的希望。至少，他可以死得不那么痛苦，死在一个自己喜欢却没有让人知道的女孩手里。

一之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难以想象一个早上还回应着自己的碎念的男孩到了深夜竟会提出这样的请求。她还想和他聊书、聊运动、聊天马行空的想象、聊一切那些她从没有经历过的美妙的心跳加速的时刻……可是，她不想看他只能被困在病床上苟延残喘而无可奈何，也不想看他痛苦地活着。

病床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又传来的上野痛苦的声音。一之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提线木偶，她一遍又一遍地抬手又放下。上野好像感受到了，他扯开嘴角，影子与初见时交融重叠，却没有了阳光。

终于，一之濑像是下定了决心，以极其轻柔的动作将氧气管拿开，几滴泪珠掉在了病床上，打湿了床单。

上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露出了笑容，他用最后的力气侧过脸，亲吻了一之濑的掌心：“我还记得来这里的第一天……那天的太阳照着你……真美……”

一之濑的手掌轻轻托着上野的脸颊，望着那双透出满足的无光的眼眸，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吐出话语：“是啊，真美，像真原一样……”

窗外的天空极暗，星星都闭上了眼睛，是个无月之夜。

一之濑花繁会恨上野真原一辈子，因为他是个骗子，说好了要一起走下去，他却先闭了眼睛。一之濑花繁也会爱上野真原一辈子，爱那个像骄阳一样热烈的男孩，也爱那个甘愿为了一个名叫一之濑花繁的奇怪的女孩成为月亮的男孩。

上野的枕头下藏着一张纸，是在他的最后一天清醒时写下的，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文字：我爱你，392天的一之濑花繁。

那天的病房很大，大到一颗心脏可以跳出两份声响；那天的病房也很小，小到无处安放一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