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

又是一年稻熟，陈麦在田里收着稻子。村里玩闹的小孩从田边跑了过去，有几个停下来看着陈麦。

“阿麦哥，你之前不是学习超厉害的吗，为什么没去城里啊？”叫刘小天的男孩很是不解。陈麦温柔地笑了笑：“毕竟我不喜欢城里啊。再说了，我要是走了，不种稻子，小蕊就该找不到我了。”见小不点们一脸疑惑，陈麦解释道：“小蕊是我之前认识的，一个非常棒的孩子哦。”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跑开了。陈麦直起腰，擦去脸上的汗水，回屋准备午饭。他把饭菜端上桌，习惯性地摆了两副餐具，又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轻轻撤下多余的一副。他坐在桌边，忍不住想起了从前。

从前村里的小孩也喜欢到处玩闹，陈麦却是个例外。

陈麦喜欢每天都在田里忙来忙去，虽然是一个人住，生活仍然井井有条。

16岁那年，他心血来潮种了几排白菜，绿色映着金色，别有一番风味。某天晚上，陈麦正准备睡觉，突然发现白菜地里有一个人影，他立刻拎起锄头冲了出去。人影吓了一跳，赶忙起身，陈麦扑上去，摁住人影。

“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陈麦一手压住人影，一手举着锄头。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身下传来：“对……对不起，我太饿了……我……有钱，能付钱。”陈麦犹豫了一下，放开了女孩。女孩哆嗦着从口袋里揪出几张纸币和几枚硬币，伸直了手递给陈麦。陈麦没有接过来，他观察着女孩，随即拉着她进了屋。

女孩被安置在凳子上，陈麦转身拿来一碗饭递给女孩：“吃点东西吧，你也太瘦了。”女孩摸摸肚子，谢过陈麦，快速地吃了起来。等她吃得差不多了，陈麦拿起电话：“你记得家里人的电话吗，我帮你打过去。”女孩的手指不安地扯着衣角，说了父亲的号码。陈麦感到奇怪，拨通电话后，一个像是刚被吵醒、极不耐烦的男声传了出来：“谁啊？大晚上的扰民啊！”

“您好，请问您是……”陈麦回头看见女孩举着的纸条，“请问您是禾蕊的父亲吗，您女儿好像迷路了。”他停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女人和男人的争吵声，夹杂着男孩不耐烦的叫声，陈麦依稀听见类似“我就说了应该再扔远点”的对话。

“你打错电话了吧！”震耳欲聋的男声响彻整个屋子，陈麦赶忙捂住话筒，转头却看到禾蕊好像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他的手又慢慢放下。电话那头还在喊：“我们可没有过女儿，家里只有个儿子，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陈麦听得瞠目结舌，攥着话筒的手青筋暴起，但他知道这么纠缠下去不是办法，于是维持着礼貌，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回复对方：“对不起，可能是我搞错了，非常抱歉。”对面的男人好像松了一口气：“真是扰民！再这样我就报警！”

电话被挂断了，陈麦缓缓把话筒放回去，他转过头略带不安地观察着禾蕊。女孩已经站到了门口，凳子上放着一些零钱，明明只有14岁，却显得格外成熟。“真的很感谢您，这些是我现在全部的钱，以后我会努力还上的。”

陈麦没有接过话头，他思考了一下：“你还有其他亲戚吗？”

“应该是没有了。”

“那你留在这吧，正好帮我打打下手。”

禾蕊不可思议地看着陈麦，男孩也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她。禾蕊如释重负地笑了，她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这天晚上开始，陈麦家里多了一个人。禾蕊并不擅长农活，但是学习很好，陈麦就带着她一起上学。两个人在各自的年级里成绩都非常优秀。

陈麦问过禾蕊，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到他家的田里。禾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阿麦田里的稻子长得最好，一眼就看到了。”她想了想，又小声补充了一句：“阿麦的稻子是全村最好的，以后我要是有事出去了，回来看到稻子就能找到阿麦了。”

时光跑得快极了，一转眼就过去了两年。这一年，禾蕊考上了最好的高中，陈麦打算退学资助禾蕊上高中。禾蕊并不同意，但陈麦表示自己很不喜欢城里某些风气，就算上完高中也打算不上大学回来种稻子，禾蕊才稍稍放下了内心的愧疚感。

到了高中，虽然学习压力陡然增大，但禾蕊依旧名列前茅，甚至参加竞赛得了二等奖。陈麦每天都会接送禾蕊，他总是做好热乎乎的饭菜，保证禾蕊的营养。

禾蕊觉得生活很棒，棒得想停在此时此刻，但是现实又向她深深地刺了一刀。

一个非常普通的晚上，陈麦在收拾碗筷，禾蕊在写作业。房门被猛地敲响了。二人吓了一跳，陈麦走过去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个面相不善的男人立在门前。陈麦立刻紧张起来，一只手背到身后示意禾蕊先藏好，接着询问男人的身份。没想到，男人立刻指着陈麦朝着身后大喊：“警察！就是他把我的女儿拐走了！快抓住他！”陈麦瞬间反应过来，他想要关上门，门却已经被撞开。几个警察冲了进来压制住陈麦，禾蕊也很快被找到。一个中年警察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小姑娘，你爸爸找到你了，我们会把坏人抓住的。”男人也很快地扑上来，一把抱住禾蕊，看起来感情非常深厚。禾蕊吓得呆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她浑身僵硬，不住的发抖：“警察叔叔……他不是我爸爸……他想把我扔掉……”男人赶紧大声和警察道歉：“哎呀，您看这孩子，这么多年都把我给忘了！没事啊！爸爸现在就带你回去！”

禾蕊还想再说些什么，男人却迅速拽着她的手腕离开了屋子，陈麦也被带到了警察局。

两天后，陈麦被送了回去，送他的警察告诉他，禾蕊一直为他辩解，坚持说是自己骗他说她是陈麦的远房表妹陈麦才留下她的，而禾蕊父亲坚称禾蕊是被拐走的，要求赔偿，禾蕊最后说自己是因为和父亲闹别扭才私自离家出走，并没有告诉父亲，这件事才算结束。陈麦回到家里，看着门前田里的稻子，他默默蹲下身，抱住膝盖，把脸埋在胳膊之间。

又过了一年，陈麦正在田间忙碌，耳边突然传来了沙沙的声音。他回过头，穿着校服的女孩撞进了怀里。禾蕊紧紧抱住陈麦，好像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不见。陈麦轻轻摸着禾蕊的头，忍不住询问她为什么会回来。

“我跑出来的，”禾蕊把头埋进陈麦的衣服，“我爸不让我乱跑，他给我转了个寄宿学校。我偷偷出来的，我一点都不喜欢那里。”陈麦小心翼翼地抱着禾蕊，突然瞧见了手腕上的疤痕，他心疼地吹了吹。禾蕊抽回手，扬起脸笑着：“我就说吧，阿麦的稻子是全村最好的，我一来就看到了。”陈麦想起之前禾蕊说的话，不由得会心一笑，随即又紧张起来。禾蕊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开口：“放心，我过得可好了，一点问题都没有。”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罐糖塞给陈麦：“给你，很甜的。”

陈麦抓着糖罐子，抬头看看太阳：“你得回去了啊，时间不早了，别迟到了。”他不舍地摸了摸禾蕊的脑袋。禾蕊像是被扣掉电池的机器，停顿了好久，才缓缓转身离开。忽然，禾蕊转身再次抱住了陈麦，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裹着稻香的风吹过身侧，传递着内心的万语千言。过了好久，禾蕊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轻轻地但郑重地说了一句“再见”，随即像是怕自己会后悔一样快步走开了。陈麦站在原地，望着禾蕊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视野里。

过去了大约半个月。这天，陈麦像往常一样打开广播，准备做饭。广播里传来的新闻令他瞬间僵在原地：“近日，户源中学一位名叫禾蕊的同学跳楼身亡，根据校方的说法，警方初步判定此事为自杀。死者生前疑似被校园霸凌，此事还在进一步调查中。”陈麦手中的碗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呆了好久，麻木地拾起一地狼藉。摆在桌上的糖罐子反射着绚丽的光芒，刺痛着陈麦的眼睛。

自那之后，年复一年，陈麦总是种下满田的稻子，它们在阳光下镀上金，呼唤着故人。

吃过饭，陈麦去田间收稻子。风吹过稻田，发出“沙沙”的响声。陈麦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好像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孩在阳光下笑着，笑得很暖。陈麦抱着稻捆直起身来看着女孩。陈麦也笑了，笑得很暖。

在无人注意到的，被稻捆遮挡的小半边脸上，泪水汹涌地咆哮着，诉说着无尽的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