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结局

粉笔头划过黑板的刺啦声。窗外没精打采的蝉鸣。同桌男生身上隐隐传来的汗味。还有掌心下，数学练习册粗糙纸张的触感。

林晚猛地睁开眼。

阳光斜斜地穿过高二三班教室的玻璃窗，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投下一块刺眼的光斑，正好盖住了她刚才试图求解的那道解析几何大题。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团湿透的棉花，沉重又混沌。

刚才……是什么？

残影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只留下一些灼热的碎片在意识深处翻滚：刺破星海的巨大战舰喷吐着毁灭的尾焰……荒凉火星上透明的穹顶城市里绿树摇曳……一个银发如瀑的少女，指尖冰凉，吻却带着青草的气息……还有一个老人，在夕阳下的露台上，带着满足的微笑，缓缓闭上眼睛……

“嘶……”林晚倒抽一口凉气，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过于真实、又过于荒诞的梦境残留。是昨晚刷题太晚，还是睡前偷偷看的那本科幻小说的后遗症？梦里那种撕心裂肺的悲伤、跨越星河的思念、还有……唇上残留的冰凉触感，真实得让她心慌。

“林晚！发什么呆？上来解这道题！”数学老师不满的敲击声将她彻底拉回现实。

林晚一个激灵，慌忙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引来周围几道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涨红着脸，快步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大脑却一片空白。黑板上复杂的几何图形仿佛扭曲成了梦中那艘深蓝与银色交织的星舰轮廓。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集中精神，粉笔尖在黑板上划出断续的线条，磕磕绊绊地写着步骤。粉笔灰簌簌落下。她能感觉到背后几十道目光的注视，还有数学老师那审视的、带着点不耐烦的眼神。现实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梦境残留的温热。

“错了！辅助线画这里有什么用？下去！”数学老师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思路混乱的演示，语气严厉，“坐下好好听！”

林晚低着头，快步回到座位，脸颊烧得滚烫。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泄愤似的把练习册翻得哗哗响，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角——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银色的、边缘有些磨损的GBA SP掌机外壳。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梦里的碎片瞬间再次翻涌！那个银发少女……她似乎也……抱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银色掌机？外壳上……是不是也有一道……裂痕？

林晚的手指有些颤抖，鬼使神差地伸向那个尘封已久的掌机外壳。指尖触碰到冰凉塑料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震颤，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中响起！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伤、无尽守护和一丝微弱释然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垮了她的意识堤坝！

“呃……”林晚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塑料外壳。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惊呼溢出喉咙。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林晚？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同桌的女生发现了她的异样，小声问道。

“没……没事……”林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可能……有点低血糖。”她迅速将掌机外壳塞进桌肚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冰凉的触感依旧残留在指尖，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令人心悸的真实感。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如同救赎。林晚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教室，奔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她用冷水狠狠扑了几下脸，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才感觉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抬起头，镜中的少女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深深的迷茫。

不是梦……那种感觉……绝不是单纯的梦！那悲伤，那温暖，那银发少女眼中倒映的自己……还有那个老人闭目时的安宁……都太过真实！真实得……像另一个自己经历过的记忆碎片！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梦里那个带着青草气息的、微凉的吻……触感似乎……还在？

“疯了……真是疯了……”林晚用力甩头，想把这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去。一定是压力太大了。高考在即，还有那些社团活动……对，一定是这样！

放学铃响，林晚背着沉重的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校门。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奶茶店或者电玩城，而是鬼使神差地拐进了学校旁边那条安静的老街。

街道尽头，有一家开了很多年的、门面很小的模型店。橱窗里摆满了各种飞机、坦克、宇宙飞船的模型，落满了灰尘，显得有些冷清。

林晚的目光被橱窗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模型牢牢吸引住了。

那是一艘通体深蓝色、点缀着银色线条的星舰模型。它的造型非常奇特，不像传统的流线型飞船，而是呈现出一种复杂而规律的几何分形结构，如同某种冰冷的宇宙晶体。阳光透过橱窗玻璃，落在模型光滑的表面上，折射出幽幽的光泽。

林晚的心脏，在看清模型的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就是它！

梦中撕裂星海、最终消失在空间涟漪里的那艘巨舰！深蓝与银色！分形结构！一模一样！

她猛地推开模型店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店里弥漫着旧木头、油漆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店主正伏在柜台上修理一个坦克履带。

“老板……橱窗里……那个蓝色的飞船模型……”林晚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微颤。

“哦？那个啊？”店主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慢悠悠地说，“‘深空探索者概念模型’，老东西了，得有……快十年了吧？据说是当年一个科幻爱好者自己设计着玩的，就做了这么几个，卖不出去，一直压箱底来着。怎么，小姑娘，你喜欢这个？”动作间，他挽起的袖口下，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上面似乎有一道极淡的、扭曲的疤痕，颜色很浅，像陈年的烫伤。

快十年？科幻爱好者自己设计的？

林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梦里那毁天灭地的战场，那连接两个文明的壮丽启航……难道只是源自十年前一个无人问津的概念模型？那梦中所有的悲欢离合，刻骨铭心，都只是她大脑对一堆陈旧塑料的离奇演绎？

“我……我看看……”她艰难地说。

店主从橱窗里拿出模型，递给她。入手是冰冷的塑料质感，有些分量，但远不如梦中那艘巨舰的万分之一。她仔细地看着，指尖拂过模型表面冰冷的棱角。没有能量护盾的嗡鸣，没有曲率引擎的震颤，只有死寂的塑料和精细的涂装。

没有那道贯穿外壳的银河般裂痕。

林晚心中紧绷的弦，似乎“啪”地一声断开了。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果然……只是梦。一个漫长、复杂、浸满了她自己潜意识焦虑和对未来的迷茫的……超级大梦。

她默默地将模型放回柜台上，声音低哑：“谢谢老板……我再看看别的。”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充满陈旧气息的模型店。

夕阳将老街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林晚却觉得浑身发冷。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街角那家熟悉的冰淇淋店。粉色的招牌，巨大的草莓图案。梦里……似乎也有这么一家店？那个银发少女……好像被一支草莓冰淇淋齁得表情管理失控？

林晚停下脚步，走了进去。

“一支草莓可爱多。”她的声音有些飘忽。

冰凉甜腻的奶油混合着浓烈的草莓香精味在口腔里炸开。是熟悉的味道，也是廉价工业食品的味道。没有梦中那种能冲击到让处理器过载的“真实感”。

果然……只是梦。一个因为青春期、因为压力、因为看了不该看的科幻小说而产生的，光怪陆离的梦。

她拿着冰淇淋，走到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冰淇淋，甜腻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巨大的、梦醒后的空旷和……难以解释的悲伤。

为梦里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老人？为那个消散在数据洪流中的银发少女？还是为那艘终究只存在于模型店橱窗里的深蓝星舰？她分不清。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手中的冰淇淋上，融化了粉色的奶油。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着冰淇淋和泪水的、属于十七岁少女的手。掌心空空如也，只有冰淇淋包装纸冰冷的触感。

没有另一个微凉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没有承载着银河裂痕的掌机外壳。

没有来自星海的呼唤和守护的誓言。

只有夕阳，蝉鸣，甜腻的冰淇淋，和一个刚刚从漫长星际迷梦中惊醒、心口仿佛被挖走了一块、茫然失措的高中女生。

第一次做人的困惑与甜蜜，第一次去爱的笨拙与勇敢，第一次守护的沉重与荣光……那些在梦中如此真切、如此刻骨铭心的体验，原来都只是大脑皮层在午休时的一场盛大烟火。

烟火散尽，只留下硝烟弥漫后的冷清，和课桌下练习册上那道依旧无解的几何题。

林晚抬起头，望着城市上空被晚霞染红的、逐渐暗淡的天幕。几颗早出的星辰，微弱地闪烁着。

“第一次做人……”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梦醒后的空茫，“原来……这么痛。”

“又这么……暖吗？”

晚风吹过，带着初夏夜晚的微凉，吹干了脸颊上的泪痕，也吹散了那支融化的草莓冰淇淋最后一丝甜腻的气息。现实的世界，带着它固有的粗糙和重量，重新将她温柔地、不容置疑地包裹。

悲伤、守护、牺牲、跨越时空的思念与未尽的承诺……这些不属于她“梦境”的、属于另一个“梦”的、无比真实的记忆碎片，如同散落的星辰，被这道银河裂痕强行牵引、汇聚，在她脑海中拼凑出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

那不是梦！至少，不全是！

她站起身，将冰淇淋包装纸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拍了拍校服裙子上的褶皱，背起沉重的书包，朝着家的方向，汇入了放学的人流。路灯次第亮起，照亮了归家的路，也照亮了课桌上那本摊开的、等待她去继续求解的练习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