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

军帐豁然掀开，是一条胳膊吊着纱布的戴华斌。

    五年战火，戴华斌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在史莱克不着调的少年，尚显青涩的脸庞早已被血雨风霜磨砺的坚毅沉稳，眼眸深沉内敛，淡淡扫去，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便迎面而来。

    当初的少年以新兵身份入伍，一步一个脚印，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一月前，戴华斌和潜伏在日月的探子接头时陷入埋伏，他率领数十人小队辗转数日艰难反杀敌方三百余人，最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将情报带回，立了大功，也正是那一次，戴华斌的名字响彻三军、惊动戴浩。

  也是那时，全军上下才知道那个每次出任务都拼命的狼崽子，竟然是元帅的亲生儿子。

    他现在吊着的胳膊就是因为那次的伤还没养好。

    “父亲。”此时戴华斌脸上明显带着一丝焦虑：

    “您真的决定好了要亲自带兵奇袭日月帝后？您身为三军统帅理应坐镇后方，还是让我去吧。”

    偌大军帐此刻只有戴浩一人，见他慌里慌张地冲进来，戴浩抬起头，破天荒的没有板起脸斥责他，反而是笑着拍了一下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他道，“古时皇帝都可御驾亲征，我这个元帅又金贵到哪了？这件事你不用操心，当务之急是把自己的伤养好。”

    “可是、可是——”戴华斌可是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

    不知为何，自从戴浩做了这个决定后，戴华斌心里就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安，他的脑子不受控制的回想起一月前，从死人堆中带回来的情报：

    ——‘日月元帅集结帝国全部魂导兵团，亲临战场在阵前宣布——明日正式向星罗方最终决战。’

    此消息一出，第一时间八百里加急传回星罗，朝野动荡，群情哗然。

    而戴浩力排众议决定夜袭日月，此时已部署好一切，只待夜晚降临就出发。

    戴华斌越想越不安，但他还说不上这股不安从何而来，只能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帐子里乱窜，看的戴浩眼晕。

    “神经。”戴浩白他一眼，也不理他，却趁戴华斌不注意，抄起桌案上的一封信塞进怀里。

    戴华斌全然没注意到戴浩的小动作，只是一屁股坐到他身旁椅子上，五年来的风霜雪雨并肩作战令父子之间亲近不少。

    “父亲，还是让我去吧。”

    戴浩瞥他一眼，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先把伤养好再说。”

    戴华斌闻言苦笑出声，他道，“不论于公于私，我只是不想您受伤。”

    戴浩蓦的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复杂的眼神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长大了，知道关心人了。”

    看着戴浩眼底微微闪动的骄傲目光，戴华哼了一声，嘟囔道：

    “早就长大了。”

    但戴华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竟是戴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夜，星罗元帅戴浩率一百亲兵偷袭日月。

    翌日清晨，精锐在元帅副将杜雷斯的带领下尽数回归。

    元帅军帐外，戴华斌快步走入帐内，当他的视线逐一扫过完好无损的一百亲卫，心里渐渐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一把掀开帘子，戴华斌的语气有些焦急：

    “父亲！”戴华斌没见到戴浩，却见杜雷斯呆愣地看着元帅椅，心中那股不安越发壮大，急忙走过去问道，“杜叔，我父亲呢？我父亲怎么不在？”

    杜雷斯听见声音，缓慢地转回身，而后竟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捧着一封信高高举过头顶，低头止不住哽咽说：

    “家主大人，殉国了！”

    “你放屁！”

    戴华斌心脏骤缩如遭雷击，不管不顾猛地一脚踹翻了杜雷斯，攥着拳头就要挥上去，却在最后一秒愤恨停下。

  他拎着杜雷斯的衣领把人提起来，咬牙切齿地低声嘶吼：“我父亲是用兵如神的白虎元帅！是九十三级的封号斗罗！他怎么会死！你为什么要咒他！为什么！”

    杜雷斯双目无神，整个人宛如一夜苍老了数十岁一样，他佝偻着脊梁骨，捡起地上那封平平无常的信，重新双手捧给戴华斌。

    望着戴华斌声色俱厉的模样，杜雷斯蠕动几下干裂的嘴唇，忽而泪如雨下：

    “少爷，这是，家主大人留给你的绝笔信。”

    “我不信！什么绝笔信！我不信！”戴华斌虎眸猩红无比，一把抢过那封绝笔信就要撕碎，仿佛这样他就能从这场荒诞的梦醒来一样。

    等霍雨浩一行人赶到星罗驻地时，看到的就是戴华斌这副疯魔的样子。

    叙旧的心思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众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的把信从戴华斌手里抢回来。

    看了一眼行尸走肉的杜雷斯和歇斯底里的戴华斌，霍雨浩心里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压着他，别让他闹。”霍雨浩低声嘱咐一句，而后转身走出军帐。

    “好。”贝贝、徐三石点头，胆大心细如他二人，已经猜到了一些真相。

    “戴老二，你怎么一副要吃了他的样子。”王冬拿着从戴华斌手里抢下的那封信，疑惑地看了一眼杜雷斯，“他不是你父亲的心腹吗？”

    “怎么回事？！”戴华斌不能动弹，只能怨恨地瞪着杜雷斯，“他咒我爹死！”

    说这话时，戴华斌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众人霎时交换了个眼神，皆是在彼此眼中窥视到了一丝难以置信：戴浩，死了？

    “帐外那些看守我打发走了，只说你们起了冲突。”

    霍雨浩掀开帘子重新进入军帐，垂睨着杜雷斯，冷声道：

    “现在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戴浩究竟是怎么死的。”

    “霍雨浩！你凭什么认定父亲真的死了！”戴华斌脸色阴沉愤怒，竟一下子挣脱了贝徐二人扑到霍雨浩面前。

    王冬眼神一紧，长腿一迈立马挡在霍雨浩面前。

    “我爹肯定没——”

    “哥。”

    轻轻推开王冬，霍雨浩眼眸深处金光一闪，戴华斌便被凭空出现的金光束缚住。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当务之急是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听他说话，好吗？”

    戴华斌挣扎不得，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先放开——”

    “华斌。”

    一道疲惫声音打断戴华斌的话，军帐帘子再次被掀起来，众人循声望去，居然是多年未见的戴钥衡。

    看见是他，戴华斌立马睁大了眼睛：

    “大哥？你不是在外面出任务？”

    “任务是假的，支开我是真的。”

    戴钥衡似乎赶了许久的路，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卷边的裤腿下露出机械假肢，和众人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他抹了把脸，把杜雷斯扶到座位上。

    “杜叔，您说吧，您说的，我全信。”

    ......

    日月主帅军帐，橘子持笔站在桌案旁不知在写着什么。

    可她下笔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纸和笔的摩擦声在帐篷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

    ‘刺啦’一声，雪白的宣纸被毛笔划破。

    橘子终于抬起头，望向摆在帐篷中央的尸体，继而将那残破的宣纸扔出去。

    轻飘飘的宣纸缓缓落下，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这张纸落到了尸体脸上。

    纸上密密麻麻只写着一个字： ‘死’。

    “元帅。”

    高大的光头男人掀开帘子走进，俯身恭敬道：

    “星罗元帅已死，下一步请您明示。”

    橘子扔了笔，想了想又拿起来，刚要在新的纸上动笔，却不知要写什么，最后只能放下笔，眸光有些恍惚，答非所问道：

    “萧和，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属下不知。”化名萧和的男人如实回答。

    “我只是写了几个字，他就死了，他居然真的来到我面前，那么坦然的去死了。”

    橘子又执起笔，随意蘸了两下墨，在新的、雪白的宣纸上写下：

    ——你死，我退兵。

    分明决战在即，可就像玩笑一样，橘子一时兴起就这么写了。

    而戴浩，也就这么死了。

    萧和，也就是徐和眉头微蹙，心中揣摩着喜怒无常的日月现任掌权人的想法。

    这几年他如履薄冰，甚至不惜以身挡刀才换来橘子信任，向外递出去不少信息，戴华斌得到的信息就是他传递出去的，而且当时日月派出兵围剿戴华斌，也是被他调走大半，戴华斌才有命回去。

    戴浩身死，原大陆三国无帅才可用，眼下形势对星罗来说简直就是必死局。

    “元帅——”徐和正欲开口，却被橘子打断。

    “他居然真信我随手写的东西。”

    橘子低头凝视着那五个字，红唇渐渐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

    “萧和，传我帅令！即刻发兵，踏破星罗！”

    “...是。”徐和几乎没有犹豫，转身就走，如果在这种碾压时刻他跳出来反对，那简直就是把‘我是内奸’四个大字刻脑门上了。

    但好在，他在这里的五年不是白待的，身为极限单兵的大脑迅速冷静，军火库、粮仓、魂导器仓库...徐和对日月命脉了如指掌，他已经想好了对策。

    “要去炸仓库吗，史莱克的高材生和菜头？或者说，前朝皇太子徐和？”

    橘子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却像是无数十级定装魂导炮弹在徐和心里轰然炸开。

    徐和面不改色，权当没听见继续向外走。

    “行了，别装了。”橘子坐回椅子上，扔了笔，懒散地看着徐和的背影说：

    “多走一步我就即刻发兵。”

    徐和瞬间停住脚步，转过身，五年来第一次挺直后背，直视橘子。

    “哼。”橘子垂下眸，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微凉指尖缓缓划过宣纸上漆黑的五个字：

    “我不明白戴浩缘何去死，小孩子都看得出来，这不是真的。”

    徐和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柔性劝导：“真假只在您的一念间，您想它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

    “冠冕堂皇。”

    橘子不耐烦地蹙起眉，低头看着那五个字，神情间有烦躁，有不解，还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可是——

    “这不对。”橘子深深蹙起眉头，从儿时家破人亡、故乡沦陷到如今大权独揽、三军拥护，十数年来，她眸中第一次涌动着迷茫的情绪：

    “为了星罗，他不该这么轻易送死，可是为什么？他还是死了。”

    “您已经将答案说出口了。”

    徐和眸色复杂的看着橘子，看着这位被仇恨桎梏半生的人。

    “自打你扯着向戴浩报仇的旗帜悍然发动战争后，面对拥有碾压之姿的强敌，星罗朝臣为了发泄心中恐惧，便视他为挑起灾难的祸首，天魂、斗灵亦是如此，但三朝昏庸，又不得不需要他这个三军元帅来主持大局，朝堂之上错综复杂他充耳不闻，但是，百姓的哀嚎他听见了，他不是帝王，却胜似明主，戴浩是为了星罗、为了子民才欣然赴死，他相信你，所以愿意把选择权交到你手上。”

    橘子一把挥落案几上的东西，带动的风吹落戴浩脸上的宣纸，她死死地看着戴浩僵硬的尸身，语调尖锐宛若泣血：

  “说的高尚至极！可他踏破我家乡之时怎么没有对我、对无辜者心生怜悯！”

    “所以他死了。”徐和的话掷地有声，“被你亲手一刀毙命，丝毫没有怨言，这是他该付出的代价！为你、为你的家人、你的邻居和家乡赎罪！橘子，我由衷希望你能结束战争，如果你继续挥师南下，未来会出现多少个之前的你？会有多少个流离失所失去家乡的孤儿？他们又何其无辜！五年战线四国间已然尸殍遍野，民不聊生！橘子，我之苦难仅仅是我之苦难，不该殃及众生啊！你醒醒吧！”

    “我醒醒？我也想醒醒，可是这些年我一闭上眼睛全是我父母亲人的哀嚎！戴浩任我宰割又如何！我的家人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一切都回不来了。”

    橘子一下又一下锤着自己心脏的位置，近乎疯狂质问：

    “他死了，所有人都觉得他高尚，可是又有谁在乎那个平凡小镇一夜之间垒起来的坟！他死，是罪有应得！是活该！是报应！而我的报应未来我都认！反正他已经死了！爸妈！女儿不孝，女儿今天终于给你们报仇了！我谢家一族二十七口的冤魂终于能瞑目了！”

    橘子伏案酣畅淋漓的痛哭，她终于想起自己那个遥远的名字，在那个失去家人的雨夜，敌兵远去，她爬出被血水淹没的地窖，亲手埋葬全部的家人。

  一夜过去，物是人非，只有庭院那颗橘子树枝繁叶茂，将新坟保护的极好。

    “从今天起，我就叫橘子，坟堆里长出来的橘子，陪在你们身边替你们遮风挡雨的，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