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升,金辉遍洒,王小石伏在马背上,只觉得那阳光刺眼得很。他脸上昨日干涸的血迹混着新渗出的冷汗,在光照下更显狼狈。马蹄声碎,每一步都牵扯着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可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兄弟三人结拜的日子。三碗酒碰在一起,酒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苏梦枕苍白的脸上难得露出真切的笑意,白愁飞眉宇间尽是少年意气,而他自己——那时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以为这样的兄弟情义能抵得过世间一切风雨。
“从今往后,我们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苏梦枕的声音犹在耳畔,那样坚定,那样温暖。可如今,他却独自亡命天涯,将两位兄长留在那是非之地。大哥病体未愈,二哥性子刚烈,他们会不会被自己牵连?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比任何伤口都要疼。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愧疚和担忧吞噬时,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若是她就此别过,也是应当的。他本就是个亡命之徒了,何苦再拖累旁人?
这念头刚起,他便不由自主地勒住了缰绳,回头望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温柔。
她骑着马等在蜿蜒的路上,一身橘粉色的衣裙在晨风中轻轻飘动,像是荒凉天地间一朵娇艳的桃花。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她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久到裙摆都被晨露打湿了少许。
王小石怔住了,心头那团沉甸甸的阴霾忽然就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些许光亮。原来这世上,终究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温柔王小石!
他几乎是滚下马背的,踉跄着奔到她面前,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撕裂般疼痛,他却浑然不觉。
王小石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温柔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却带着薄怒。
温柔我不在这里能在哪里?你难道以为我真的会丢下你不管嘛?
王小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厉声打断。
温柔闭嘴!
她瞪着他,语气凶巴巴的,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温柔这些天让你说话像个揭不开的焖锅盖,不让你说话,你偏偏到处说胡话,真是受够了。我现在命令你,不准说话,听我说。
王小石乖乖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温柔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她特有的娇蛮。
温柔从这里往西去洛阳,足足四百里。官道是走不了了,以后但凡是进镇子买干粮和水,都得靠我。我从来没受过什么苦,但针线细活还算拿得出手。累活干不了,但捡柴、搭帐篷这些我都可以学。
她说得认真,细细数着今后的安排,仿佛在筹划一场远游,而不是亡命天涯。
温柔我这人脾气不坏。
她说到这里,自己似乎都有些心虚,声音低了几分。
温柔但这风餐露宿的,风吹着了,雨淋到了,也是会着急的。你可得多包容些,你要是不包容我,我就不去镇子里给你买补给了。
王小石静静地听着,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模样,心头一阵发酸。这位从小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可如今为了他,竟愿意放下身段,学着在这荒郊野岭生存。
他想起二哥白愁飞曾经打趣说,温柔这丫头,怕是连生火都不会。可如今,她却说要替他搭帐篷、捡柴火。这份情意,重得让他不知如何回报。
视线渐渐模糊,他慌忙低头,生怕被她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可终究没忍住,轻笑着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温柔起初还有些抗拒,轻轻推了他两下,可感受到他身体的轻颤后,便安静了下来,任由他抱着。
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洒落在他们身上,斑驳而温暖。王小石闭上眼,感受着怀中人真实的温度,只觉得连日来的惊惶与疲惫都在这一刻消散了。纵然前路未卜,但有她在身边,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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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汴京城内,金风细雨楼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傅宗书被杀的消息早已传遍朝野,天子震怒,下令严查。尽管有诸葛神侯和苏家故交的官员在朝堂上极力周旋,可王小石刺杀朝廷重臣是事实,金风细雨楼助他逃出汴京也是事实。这份罪责,总要有人来承担。
苏梦枕我去。
苏梦枕撑着病体从榻上坐起,脸色苍白如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苏梦枕我是楼主,此事理应由我承担。
他话音未落,白愁飞却已经站了起来。
白愁飞大哥病重多时,楼中事务早已交由我打理。
白愁飞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白愁飞王小石之事,皆是我一人主张。
苏梦枕猛地咳嗽起来,想要反驳,却被白愁飞按住了肩膀。
白愁飞诸位。
白愁飞转向厅内所有主事。
白愁飞我提议,即刻罢免苏梦枕楼主之位,由我暂代。
满座皆惊。谁都明白,这不是夺权,而是赴死。
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下,决议通过。没有令牌的交接,只有无声的共识。
当雷纯带着大批官兵来到金风细雨楼外时,白愁飞早已候在门前。
昔日的雷家大小姐身着一袭黑色深衣,上面用蓝线绣满了繁复的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她眉目间的温婉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柔软,只剩下坚硬的躯壳。

看着站出来的白愁飞,雷纯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
雷纯王小石杀了傅大人,他逃了,相爷让我过来问话,这个罪责谁来担?
她的声音冷清,不带丝毫感情。
白愁飞我来担。
白愁飞迎上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雷纯沉默片刻,难得放软了语气。
雷纯你担,你担得起吗?你帮过我,我不想为难你,我要奉劝你,这个时候强出头,你会死的。
她的话语中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可白愁飞只是淡淡一笑。
白愁飞我并非强出头。
他平静地说。
白愁飞苏公子病入膏肓,我早已接替楼主之位。近日楼里一切行动都由我指使,包括王小石刺杀朝廷重臣。所以你要抓人就抓我。
雷纯凝视着他,许久,轻叹了一口气。
雷纯生不自量,寸寸挽强弓。
她喃喃道,不知是在说他,还是在说自己。
雷纯我成全你。
她挥了挥手,两个官兵上前,给白愁飞戴上了沉重的镣铐。
铁链相击的清脆声响在空气中格外刺耳。白愁飞没有挣扎,只是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金风细雨楼的匾额,目光深沉。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去将是怎样的结局,但他知道,有些选择,纵然万死,亦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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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百里之外的王小石对此一无所知。他靠在温柔的肩上,终于得以短暂地闭上眼睛。风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远方故人的低语,又像是命运无情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