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不见阳光的阴天。虽无雨天的黏腻潮湿,天地间却仿佛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云层压得很低,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样一个日子里,白愁飞带着任劳任怨,以及他近期一手培植、势力急剧扩张的“一百零八公案”人马,背着手,步履沉稳而决绝地走向那座矗立在汴京权力漩涡中心的金风细雨楼。
他的步伐迈得很大,衣袂在微带凉意的风中翻飞,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野心与冰冷。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无声昭示着他如今已非吴下阿蒙,而是手握重权、足以颠覆格局的大人物。

此刻的金风细雨楼,异乎寻常地空荡、寂静。往日的人声鼎沸、弟兄往来,此刻皆化为一片死寂。所有明岗暗哨、仆役弟子,已被苏梦枕尽数遣散。
他独自一人,披着那件标志性的玄黑色大氅,如同栖息在巢穴中等待最后时刻的孤鹰,瘫坐在“飞天跨海堂”那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尊位之上。
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透着青黑的苍白,仿佛生命力已从这具饱受病痛折磨的躯壳中大量流失,只余下将死之人般的枯槁与凉薄。远远望去,竟不似活人,倒像一尊僵坐的玉石雕像,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眸中,偶尔掠过一丝尚未熄灭的火焰。
白愁飞踏入飞天跨海堂,抬手止住了身后意欲跟随的属下。这是他与苏梦枕之间,无需言说的了解与最后的默契——无论结局如何,这终将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了断。
目光落在形容枯槁的苏梦枕身上,白愁飞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一方面,他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这个一直压在他头上,如同皓月当空般的男人,终于走到了末路;另一方面,却又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他对苏梦枕,始终掺杂着欣赏、嫉妒,以及那股“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的深切怨愤。苏梦枕,曾是他漂泊半生,最渴望成为,却终究无法企及的那类人。
白愁飞大哥!
白愁飞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白愁飞你可知道,你生来就拥有、视若寻常的金风细雨楼,却是我白愁飞拼尽半生,机关算尽,才可能触摸到的终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巍峨却此刻显得无比空旷的殿堂,加重了语气。
白愁飞今天之后,它,就属于我了。
苏梦枕闻言,并未动怒,只是深深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是看透世事的苍凉与无奈。
苏梦枕二弟,你始终不明白。金风细雨楼之所以是金风细雨楼,其传承的核心,从来不是这座冰冷巍峨的建筑,而是楼中兄弟间以命相托的情,是江湖道义的信。你执着于这座空楼,已是本末倒置。
白愁飞本末倒置?
白愁飞嗤笑一声,嘴角勾起尖锐的讽刺。
白愁飞苏梦枕,你知道我最厌恶你什么吗?就是你永远这般冠冕堂皇,高高在上!仿佛你生来就拥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而我呕心沥血、步步为营的努力和拼搏,在你眼中都显得如此不值一提,如此不堪!还有,你永远...永远都更偏袒王小石!他有什么好?不过是个天真愚蠢的愣头青!
苏梦枕事实证明,
苏梦枕的声音虽虚弱,却异常清晰坚定。
苏梦枕小石头的心,比你光明磊落得多!
话音未落,他猛地掀开覆在身上的大氅,露出了手边早已准备好的一把钢刀。虽不如他惯用的红袖刀那般心意相通、灵动诡谲,但刀锋依旧雪亮。而对面的白愁飞,此刻所用的也并非什么绝世神兵。这一战,于他们而言,外物已非关键。

四目在空中相对。昔日的结义之情,过往的把酒言欢,并肩作战的无数日夜,此刻尽数化为冰冷的决绝与杀意。
白愁飞率先发动,身形如电,双短剑出鞘,化作两道毒蛇般的寒光,招招狠辣刁钻,直取苏梦枕的咽喉、心口等周身要害,毫不留情。
苏梦枕强提一口真气,以红袖刀法应对。那刀光瞬间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防御网,诡谲、迅捷,守得滴水不漏。甚至在格挡间隙,还能寻隙反击,刀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展现着即便病骨支离,亦不容小觑的深厚底蕴与战斗智慧。
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高强度的生死相搏,极大地消耗着苏梦枕本就油尽灯枯的元气。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滞涩,呼吸愈发沉重急促,反应也渐渐跟不上白愁飞狂风暴雨般的节奏。
白愁飞窥准时机,猛地弃掉双短剑。他深吸一口气,周身气势陡然一变,变得更为凌厉、磅礴。他要用自己压箱底的绝学,彻底终结这场战斗——《二十四节气惊神指》!
霎时间,指风纵横,气象万千。有的指劲尖锐破空,如同裂帛;有的指劲却伴随着奇异的、悦耳的乐音,惑人心神;有的指风带起一缕妖异的黑色;有的则泛起嫩绿生机,袅袅婷婷,媚态横生,内里却暗藏杀机;有的指意飘忽不定,沉浮难测;有的则大开大合,气势磅礴,仿佛要指点江山,纵横捭阖;更有的指势甫出,便带来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味;还有的指力激发,空气中立刻弥漫开如同腐尸般的恶臭,令人作呕。
这纷繁变幻、诡奇致命的指法,将白愁飞的武学才华与狠戾心性展现得淋漓尽致。最终,他动用了压箱底的绝招——三指弹天!
指风瞬间变得密集如劲雨泼洒,又似观音扬枝洒下甘霖,只是这“甘霖”非为救赎,而是为了彻底灭绝生机!
这三记指法,威力惊天动地,每施展一指,自身真气便要永久性地消减一分,乃是损人亦损己的搏命之术。若非志在必得,决心彻底抹杀眼前强敌,白愁飞绝不会轻易动用。
在这终极杀招之下,苏梦枕本就强弩之末的防御终于被彻底撕裂。他闷哼一声,口中喷出漫天血雾,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梁柱之上。就在白愁飞以为胜券在握之际,苏梦枕却借着撞击之力,单手在地面某处猛地一拍——
“咔嚓”一声机括轻响,尊位后三尺见方的青石板突然向下陷落,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苏梦枕身影一闪,便已坠入那幽深的地道之中。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待白愁飞反应过来,那地道入口已迅速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出现过。
白愁飞疾步上前,双指连弹,数道凌厉指风击在青石板上,却只留下几道浅痕,再也寻不到任何机关痕迹。
“砰!”他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骨节处瞬间皮开肉绽。功败垂成,竟让垂死的苏梦枕在眼皮底下从地道逃脱!满腔的怒火与不甘,混杂着计划被打乱的焦躁,在这空旷无人的大殿中,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飞天跨海堂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属于胜利却无比憋屈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