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义庄自透着一股子冷气，吴用就躺在那里，曾经张牙舞爪的人死了之后也不过就是这样，柳兰芝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啊你啊，生时日日与我作对，可想着死了还得我来验尸？”
他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在他的衣襟里面发现了一个绣样，和夏惜时常挂着的那个玉佩的样子仿佛，他立刻明白了什么，怪不得夏惜时来了之后这人就开始搞幺蛾子，也许根本不是对自己。
他又看了看他的脸，其实很明显应该是砒霜，可是柳兰芝却总是觉得不对，怎么会这样干净？砒霜中毒会使人呕吐，七窍流血，就算是被义庄的人擦拭过，鼻腔，口腔中也会留下残余物，可他却干净的什么都没有，虽然柳兰芝知道未经苦主私自开膛那是大不敬的罪过，可是如今……
柳兰芝纠结着，想要转头去问夏惜时，却只看见一团空气，他恨恨的一抬手，将一根银针插进吴用的胸膛，再拔出来时，那银针已经黧黑，柳兰芝看着这根针，心里的那点不对像是海底疯长的水草，他还是拿起了刀，拉开他的腹腔：“你要是真是泉下有知，就忍着吧啊，谁叫你不清不白死在我们医馆门口。”
他拉开他的皮肉，看见他的胃虽然泛红，却不像服下砒霜那样糜烂，可双肾却肿大泛紫，是雷公藤。
雷公藤，都城外的林子里常见，一种药效迅猛，毒性更迅猛的药材，服者外表与砒霜无异，难以分辨，柳兰芝深深叹一口气：“哎，你说你非要挤兑我，现在可倒好，自己先把自己搭进去了。”
柳兰芝一边说着，一边将吴用的腹腔细细缝合，手下动作沉稳，似乎与他并不熟识，只是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透露了他除去郎中，只作为他邻居的一点惋惜。
“雷公藤……”他低声自语，用干净的布巾擦拭着手指，一根一根，极其认真，“争强好胜半辈子，折在这种阴私手段上，值当么？”
义庄的冷气似乎钻进了骨头缝里，带着一股驱不散的阴晦。
他不再看那张黧黑可怖的脸，利落地收拾好带来的家伙事儿——银针、小刀、棉布、酒囊。这不是案子，至少不是他能管的案子，他心知肚明，他能做的，不过是给自己求一个明白，也给这死了的对头一个不至于太过糊涂的结局。
至于那绣样背后的纠葛，那属于夏惜时的，不，是属于暗夜组织的玉佩图样……
他用力合上箱盖，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像是要把所有翻腾的思绪都关进去。
推开义庄那扇沉重大门时，外头天光已有些暗淡，稀薄的阳光拉扯着云彩，透出一种疲惫的灰黄色。
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轱辘声混杂在一起，鲜活而吵闹，瞬间将义庄那死寂的冷隔在了身后。
他深吸一口气，肺里灌满了人间烟火气，才觉得那股子萦绕不去的寒意稍稍褪去些许。
他回到医馆，匾额被夕阳抹上一层暖光。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相熟的街坊老周搀着他那淘气的小儿子焦急地张望，那小子抱着胳膊，疼得龇牙咧嘴，脸上还挂着泪珠子。
“柳郎中！您可算回来了！这皮猴子学人上房揭瓦，摔下来胳膊怕是折了！”老周见到他，急忙喊道。
柳兰芝脸上那点因这些糟心日子而起的阴郁瞬间散了，脚步加快：“赶紧扶进来。小心门槛。”
馆内弥漫着干燥清苦的草药气息，还是像之前一样熟悉，他想也许之前的事情都是他做的一场噩梦吧，如今梦要醒来，难道还不好吗？
他将孩子安置在诊椅上，手法轻柔地检查那明显肿胀起来的胳膊。“有点错位，忍着点。”
他话音未落，手下利落的一个动作，伴随着孩子一声短促的痛呼，胳膊已复了位。
接着他又拿出药膏和夹板，一边包扎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老周注意事项，语气平和，仿佛刚才在义庄执刀验尸的是另一个人。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老周父子，医馆里顿时安静下来，夕阳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柳兰芝站在柜台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捣药的铜臼，目光却有些游离，柜台一角，放着一本翻得半旧的医案。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那时夏惜时刚来不久，就爱坐在这里翻些医书，可能半懂不懂，看着看着就伏案睡去……
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书页烫了一下。胸腔里那股熟悉的、细密的钝痛又蔓延开来，比面对尸体时更让人窒闷。他转身从身后的药柜里抓出几味安神的药材，打算给自己煎一副药，这些天、这些事像一团乱麻，他突然想要见一见夏惜时。
可是，不见面才好。
见了，又能说什么？质问？还是听那些真真假假的、满是漏洞的解释？
他能和我说什么呢？我又能和他说什么呢？他当时骗了我，现在就会对我说真话吗？他原本是想杀了你的，别傻了，柳兰芝，他是暗锋啊，连之前的薛子钰都是他的手下，师父师娘就是被他们抓走的，柳兰芝啊柳兰芝，你真是个祸害……
药罐在小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苦涩的药味渐渐弥漫开来，盖过了原本清雅的草药香。
柳兰芝靠在窗边，看着外面彻底暗下来的天色，他的日子，原本就是这样的，看诊，制药，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病症伤患，偶尔，也要面对死亡和离别……
他想着，轻轻摇着手里的扇子，药煎好了，他倒出一碗，黑黢黢的汤汁，映不出此刻的表情，他喝下去，明明是习惯了苦药汁的人，明明原来都能面不改色，可今天却觉得，这药特别苦，苦得想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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