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冬天，冷得硬实，风像带着冰碴儿的钝刀，刮过新英格兰红砖砌成的街巷。艺术区深处，一家名为“调色盘（Palette）”的酒吧，厚重的木门将寒风隔绝在外，却关不住里面混杂着酒精、昂贵古龙水、油漆稀释剂和鼎沸人声的喧嚣热浪。今晚这里包场，举办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新锐画廊开幕酒会——穆沐的作品也在其中。
穆沐站在吧台斜后方的阴影里，斜倚着粗糙的红砖墙，指尖夹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冰球在琥珀色的酒液里无声旋转。她穿着一身柔软的黑，高领羊毛衫贴着天鹅般的长颈，勾勒出清冷易碎的线条。暖黄的顶光和摇曳的烛火在她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衬得那张脸愈发惊心动魄的精致——那是种极具侵略性、第一眼就能攥住人呼吸的美，偏偏被主人笼罩在一层“生人勿近”的疏离气场之下。
她像一幅静止的画，置身于这流动的、过度饱和的热闹图景中。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攒动的人头：穿着定制西装的艺术掮客、裙角飞扬的女伴、留着络腮胡的评论家、同为新锐脸上写着渴望与不安的年轻艺术家……人们热烈交谈，笑声夸张，每一根手指似乎都在试图抓住潜在的机会或激情的瞬间。很吵。穆沐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尖，浓密的睫毛垂落，目光落在自己杯壁上凝结的水珠上，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值得深究的宇宙奥秘。热闹是他们的。心底那片广袤而寂寥的荒原，才是她的领土。她享受着观察，也享受着置身事外的掌控感，像把心暂时关进一座精心打磨、只属于自己的透明堡垒，安全，也隔绝。
这种场合对她来说，是必要的工作环节，也是某种消耗。她需要露个脸，确保自己的画作没有被当成可有可无的背景板。至于交际？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冰冷的杯壁——社交能量像她杯子里的酒一样，在缓慢地、不可挽回地挥发殆尽。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喧嚣的人潮缝隙，落在不远处悬挂在墙面上的一幅画上。那是她的作品，尺幅不大，《未完成的夏天》。大片的蓝，纯净到发冷，铺开一片凝固的海域。画面中央却是一抹极其突兀、热烈燃烧着的橘红色块，像是夏日正午沙滩上炙烤过的砂砾，又像一簇不灭的火焰，被硬生生嵌入了冰层里。这种强烈的、近乎撕裂的冲突感，是这幅画的核心。没有风景，没有人，只有纯粹情绪的对撞和一种戛然而止的未完成感。
周围偶尔有人驻足，低声品评。穆沐听不清具体内容，也不甚在意。画挂在那里，就是完成了它的使命。至于理解与否，那是观众的事。
就在她准备将目光从那片孤寂的蓝上收回时，一道极其明亮、几乎有些莽撞的视线，精准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人群，直直地落到了她的脸上。
像骤然擦亮的火柴。
穆沐下意识地抬眼，循着那束光的来处望去。
吧台正面相对的另一端，站着一个和她似乎处于两个季节的男生。看上去顶多十八九岁，顶着一头略显蓬乱但显然精心打理过的黑发，穿着件版型不错的深色牛仔外套，里面是件简单的圆领白T，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银链，随着他的动作在锁骨处微微晃荡。他是酒吧燥热空气里唯一在喝可乐的异类，杯壁外凝着一层细密冰凉的水珠，与他本人散发出的那种旺盛的、仿佛能驱动小型反应堆的生命力如出一辙。
此刻，他那双黑亮得惊人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穆沐，眼底毫无掩饰地盛满了纯粹的惊艳，还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直愣，写满了“哇——！”的具象化感叹。这种毫不掩饰的热烈，在充斥着圆滑世故和暧昧眼风的酒会上，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鲜活。
穆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稍纵即逝的意外。像平静的冰湖面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极细微的涟漪。但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的疏离，既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悦。只是那样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闯入透明堡垒外的新奇生物。
那道直白目光的主人显然被她这近乎审视的平静激起了更大的兴趣和胆气。只见他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得晃眼的牙齿，脸上瞬间铺满了纯粹的、阳光型的笑容，感染力极强，差点照亮那方角落。他毫不犹豫地端起那杯冒着气泡的可乐，迈开长腿，灵活地绕过几个正在高谈阔论的人，目标明确地朝着穆沐所在的阴影角落走了过来。步履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弹性和一种“我才不管你是谁”的坦荡。
几步的距离瞬间缩短。风风火火的身影携带着一股干净的、混着点儿皂粉和冰雪气息的味道，在穆沐面前站定。他身上那种扑面而来的鲜活生气，与酒吧浑浊的空气和她刻意营造的静谧气泡形成了巨大反差。
“嘿！”他声音清亮，语速飞快，带着点儿显而易见的兴奋，像刚按下了什么开关，“我刚刚一直在那边，觉得你这身黑色在一片花里胡哨里特别……嗯，有范儿！就像……呃，怎么说呢，”他卡了下壳，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搜索合适的词汇，最后索性放弃，灿烂一笑，“特别好看！”
他举起可乐杯，做了个干杯的动作，动作自然，带着点孩子气的熟稔。
穆沐的目光在他年轻飞扬的脸上停顿了一秒，又落回他伸过来的可乐杯。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弧度小到几乎难以捕捉，像是在说：这真是个奇怪的搭讪方式，还是个喝可乐的搭讪者。
“谢谢，”她的声音响起，比她自己预想的要平稳和清晰，清泠泠的，像冰泉敲在石头上，没什么温度，“可乐也很有个性。”语气淡淡的，听不出褒贬。
男生却仿佛得到了莫大的鼓励，眼睛更亮了，那股子“快乐小狗”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往前凑近了一点点，丝毫没有在意社交距离的概念：“我叫黄子！刚从伯克利那边溜达过来，朋友硬拽来的。你呢？也是画家吗？我觉得你特有艺术气质！”他自报家门流畅得很，还不忘加上背景补充，然后又看向墙上那幅画，“那幅，蓝和红的那个，是你的吗？我瞄了好几眼！那片红色跳出来的时候，嘿，绝了！就像……”他再次进入词穷状态，急切地比划了一下，五指张开又猛地一收，试图抓住那种感觉，“就像闷头唱了一个小时练声曲，最后终于可以飙段High C那种感觉！痛快！”
“穆沐。”她简单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目光在他因为兴奋激动而变得格外生动的手势上扫过，最终对上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她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种纯粹的、对艺术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虽然他的比喻笨拙又充满个人风格，但那份直白的热忱意外地不让人反感。
“穆沐？好听！”黄子弘凡立刻重复了一遍，名字在他舌尖滚动，带着一种莫名的郑重，“所以……是？”
“我的画。”穆沐微微颔首，视线也随着他的话重新投向那幅《未完成的夏天》。
“看吧看吧！我就说我的直觉超准的！”黄子弘凡差点要跳起来，脸上写满了“猜对了”的得意，孩子气十足。他看向画的眼光也变得不一样了，带着点崇拜的滤镜，“这个蓝色，”他指着画上那片冷寂的海，“是不是……特别……孤独？”他似乎觉得自己用词有点重，声音稍微小了点，带着点试探性的询问。
穆沐的心脏，在喧嚣的背景音里，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
那片蓝是她的孤岛，是她INFP特质画布上最常挥洒的颜色——一个庞大深邃、旁人轻易无法进入的内心世界。此刻被一个初见面的、喝可乐的热情小狗，用一种莽撞却意外精准的语气点破，像是某种防御机制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她抿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起一丝微弱的灼烧感。视线重新落回黄子弘凡身上时，带上了些许真实的、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个男生……或许不仅仅是阳光那么简单？那种直觉般的感知力，藏在他跳跃的思维和热切的表象之下。
“一种感受罢了。”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沾着威士忌水珠的杯口边缘，指尖留下一点润泽的痕迹。“蓝色可以有很多种解读，孤独只是其中之一。”
“对哦！音乐也是一样！”黄子弘凡仿佛找到了绝佳的共鸣点，他的声音又扬了起来，带着强烈的分享欲，“同一个和弦，弹快一点就是开心，放慢一点加点揉弦就是难过！可神了！就像我现在看到你这幅画，”他再次指向那片红，“再想想你刚刚站在那里，”他又指指穆沐之前站立的墙角阴影处，“就感觉……你在画里藏了很多很多没说出来的东西！就藏在那片红色后面！对吧？”
他的思维跳跃极快，从音乐瞬间又弹回了她的画和她的人身上，眼神亮得如同盛满了星辰碎片。
藏起来的东西……
穆沐的眉梢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的指尖离开杯口，轻轻点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内侧，细微的脉搏在指尖下跳动。内心世界里那些隐秘的沟壑，那些对情感的犹疑，对“完美结局”的天然悲观，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无意义感……都被他直白地点中了。如同平静堡垒内窥见的第一束真正的光，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莽撞穿透力。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安，同时也生出了一丝微妙的、被精准理解的……熨帖？
她垂下眼睑，长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波动。再抬眼时，又是那副波澜不兴的清冷表情，只是嘴角那抹几不可查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探究性的玩味。像是猎人发现了某种有趣的猎物，又或者是猎物对入侵者的某种不动声色的观察。
“你的解读很有趣。”她轻声说，声音像羽毛扫过冰面，留下清浅的印痕。她微微侧身，让出一点点空间，这个小小的动作打破了之前完全封闭的空间感。“也许……音乐的世界确实和绘画有些地方是相通的？”
她抛出了一个模糊的问句，像一个优雅的饵。既不靠近，也不远离。是礼貌的回应，也是带着距离的，属于钓系玩家的、漫不经心的撩拨。 她在看他，或者说，在“钓”他的下一段独白。
黄子弘凡的眼睛“唰”地一下更亮了，仿佛接收到了邀请的信号。他的语言系统立刻开始高速运转，像打开了闸门的激流：“太通了！我跟你说啊，我最近就在琢磨，视觉和听觉的……” 他迫不及待地开始分享他的“伟大发现”，身体微微前倾，语速快得像在播报Rap，整个人焕发着一种遇到知音的兴奋光芒，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生动得像一幅刚泼洒上去、鲜艳欲滴的画。
酒会在零点临近时散场。外面寒风依旧凛冽，吹在滚烫的脸颊上瞬间带走酒意。人群在夜色中三三两两道别。穆沐裹紧大衣，独自走向街道深处。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没有新信息。她准备拦车。
突然，身后传来带着喘息的喊声：“穆老师！等一下！”
穆沐回头，黄子弘凡正快步追上来。路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身上打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跑得有些急，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缭绕。
“这个！”他跑到近前，递过来一样东西，呼吸还没完全平复，“你刚才……落在吧台角落的。”
穆沐低头一看。
是她那张印着“PALETTE”Logo的吧台杯垫。
但上面，不知何时被用一支快没油的签字笔涂画过。原本空白的背面，此刻多了一个歪歪扭扭、极其潦草的电话号码。数字旁边，还用同样粗粝的线条勾勒了一个小小的……太阳？或者是一个拙劣的笑脸？线条飞溅着酒吧的灯光碎片，旁边还蹭上了一小块不知是谁蹭上去的干涸油彩，像一小片凝固的血色。
“不是我画的不好看，”他摸了摸后脑勺，笑容在寒风里依旧明亮得晃眼，“是笔快没水了！别嫌弃！”他顿了顿，眼神坦荡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容拒绝的期待，“如果你……想聊音乐或者画什么的！随时可以找我！”他指了指那串潦草的数字。
寒风卷过寂静的街道，吹动穆沐耳边的碎发。
她看着那张被涂改得面目全非、沾着“碎片”的杯垫，指尖冰凉。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轻笑从她喉间逸出，低不可闻。
像是冰层内部突然绽开的一丝裂响。
她从黄子弘凡冻得有些发红的掌心接过了那张沾着“碎片”的杯垫。
温热的指尖短暂掠过冰冷的掌纹，时间不及一个心跳。
“谢了。”她的声音融化在风里，听不出情绪。
她转身走向路边停下的出租车，将那抹温暖的热源和那张印着电话号码与不协调油彩的杯垫一起塞进大衣口袋。
车灯亮起，汇入沉睡都市稀疏的车流。
她摇下车窗，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
那个高大明亮的剪影依旧站在原地，执着地朝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用力挥手，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融入波士顿冬夜更深的冷冽里。
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灯，在他刚才站立的街角留下斑驳的、流动的霓虹倒影。
穆沐靠回椅背，闭上眼睛。指尖无意识地在沾染了油彩和酒渍的粗糙杯垫边缘反复摩挲。粗糙的触感之下，那片干涸的、蹭上去的深红色油彩颗粒硌着她的指腹。黑暗中，耳边仿佛还残留着那个清亮的声音——他解读那抹红色时用的笨拙比喻，像不散的回声。
口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
像一个突兀闯入的、带着夏日般热度的……
浪漫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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