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穆沐的工作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四月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缺乏生气的蓝。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一种新购入的、气味独特的矿物颜料的冷冽气息。画布上,《静默的潮汐》系列最后一幅作品正进入收尾阶段——一片极其纯粹的、接近虚无的银灰,边缘处有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即将碎裂前兆的肌理感。穆沐穿着沾满颜料的旧工作服,眼神专注而冰冷,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冻结在这片无垠的灰白之中。
无名街角那场猝不及防的重逢,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早已被时间抚平,水面重新恢复了冰封的平静。或者说,穆沐强迫自己恢复了平静。她将那个夜晚的记忆——黄子弘凡绝望的眼神、嘶哑的呼喊、在霓虹光影下如同迷路孩童般的身影——连同那张被小唐珍藏的演唱会票根一起,深埋进了工作室角落那个巨大的、专门盛放废弃画稿和杂物的黑色金属箱底部。 仿佛只要盖上盖子,就能彻底隔绝那场短暂而剧烈的灵魂风暴。
然而,平静只是表象。
几天后,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时,穆沐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
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一条短信。
【07:02】陌生号码:早安。北京今天有风,出门加件外套。
附:一段10秒的音频链接。
穆沐的指尖在沾着靛蓝颜料的刮刀上停顿了一下。她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屏幕,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划掉了通知。
半小时后,手机再次震动。
【07:35】陌生号码:[图片] 早餐。新学的煎蛋卷,有点糊了。[捂脸]
图片里是一个白色的骨瓷餐盘,上面躺着一个边缘焦黑、形状歪扭的煎蛋卷,旁边配着几片切得厚薄不均的牛油果。背景虚化,但能看到一角熟悉的、铺着浅灰色桌布的餐桌——那是黄子在北京公寓的餐桌。穆沐认得。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刮刀冰冷的金属柄上收紧。她依旧没有回复。甚至没有点开图片查看大图。
中午,手机再次响起。
【12:15】陌生号码:[视频] 新写的钢琴小段,给新歌打底。感觉像……清晨露水滴在石头上的声音?
视频很短,只有十几秒。画面是手机随意架在钢琴谱架上拍的。镜头对着琴键,只能看到一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在黑白键上跳跃。弹奏的旋律极其简单、干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感。背景是安静的,只有钢琴纯净的音符流淌。
穆沐正在调色,指尖沾着一种冰冷的钛白色。她看着屏幕上自动播放的无声视频预览(微信设置),看着那双熟悉的手在琴键上跳跃。那双手……曾经那么用力地、带着滚烫的温度扣住她的后颈,也曾那么笨拙又温柔地拂过她的发丝……
她猛地移开视线,将沾满白色颜料的刮刀狠狠戳进调色盘里!“啪!” 一声轻响,颜料四溅!几滴冰冷的钛白溅到了她的手背上。
她烦躁地抽出纸巾擦拭。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未操作而自动暗了下去。
傍晚,信息轰炸再次升级。
【18:40】陌生号码:[图片] 阿黄(他的猫)霸占了我的新乐谱。抗议无效。[叹气]
图片里,一只胖乎乎的橘猫慵懒地趴在一叠手写的五线谱稿纸上,尾巴尖惬意地扫动着。
【18:45】陌生号码:路过798,看到新开了家云南菜馆。菌子锅看着不错。周末有空?
【18:50】陌生号码:或者……你最近有新展吗?想去看看。
这一次,穆沐没有再沉默。她拿起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
【穆沐】请不要再发信息。谢谢。
发送。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世界瞬间清净了。
她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沾满颜料的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她走到窗边,深吸了一口窗外微凉的空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被强行侵入领地的、冰冷的怒意。
她以为这就是结束。
两天后。穆沐的工作室门铃响了。
快递员送来一个包装极其考究的、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方形硬纸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两张印刷精美的、带着特殊凹凸压纹的艺术展VIP邀请函。
《时间褶皱:当代抽象艺术联展》
策展人:林薇
地点:今日美术馆
开幕酒会:2024.4.20 19:00
穆沐认得这个展。策展人林薇是她圈内好友,展品包括几位她欣赏的艺术家新作。她确实打算去看。但这两张票……不是她订的。
邀请函下面,压着一张极其素雅的白色卡片。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极其简单的字:
“或许你会喜欢。”
字体是普通的宋体。没有任何笔迹可循。
穆沐捏着那两张冰凉的邀请函和卡片,指尖的温度仿佛被瞬间吸走。她站在空旷的工作室中央,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脚边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里只有颜料干燥的微弱气息。
一种巨大的、被精准预判和无声侵入的荒谬感,混合着冰冷的怒意,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心脏。
他找到了她的工作室地址?还是通过某种她不知道的渠道?他凭什么认为她会接受?这种自以为是的、带着强烈目的性的“示好”,在她看来,无异于一种更高级的骚扰!
她面无表情地将邀请函和卡片一起,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了墙角的那个巨大的黑色金属废料箱里。纸团落入箱底,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闪回:北京 · 黄子弘凡工作室/录音棚 · 深夜)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北京璀璨却冰冷的夜景。录音棚内只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设备散热的气息、咖啡的苦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黄子弘凡常用的那款木质调香水的余韵。
黄子弘凡瘫在控制台前的黑色转椅里,身体后仰,闭着眼,脸上写满了浓重的疲惫。他刚结束一个线上会议,讨论新专辑的宣传方案。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短信界面。最上面几条是他发出的信息,下面是一条冰冷的回复:【请不要再发信息。谢谢。】再往下,是红色的感叹号提示——已被对方拒收。
他抬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上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像触碰一个滚烫的烙印。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失落和挫败,但很快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偏执的坚定取代。
“啧。”一声轻微的、带着点自嘲的咂舌声从他喉间逸出。
“怎么?又被拉黑了?”一个带着点戏谑的、慢悠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黄子睁开眼,看向坐在旁边沙发上、正慢条斯理削着一个苹果的齐思钧。齐思钧穿着舒适的灰色卫衣,灯光下眉眼温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小齐哥……”黄子声音有点哑,带着点被戳破的无奈和委屈,“我……我就是……”
“就是‘燎原之火’又烧起来了?”齐思钧接过话头,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眼神里却没有责备,只有温和的关切,“控制不住,对吧?”他削下一片薄薄的苹果,递过去,“给,败败火。”
黄子接过苹果片,没吃,只是捏在手里。他沉默了几秒,眼神望向窗外那片流动的光河,声音低沉下去:“小齐哥……我……我见到她了。就在……演唱会后。”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场短暂而剧烈的重逢,“她……她就在那儿……就在通道口……我……”
他的声音哽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片薄薄的苹果片被捏得汁水渗出,染湿了指尖。
“然后呢?”齐思钧的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然后……她走了。”黄子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果汁的指尖,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不解,“她明明看到我了……她明明……可她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齐思钧,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近乎痛苦的执着,“为什么?小齐哥?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给我哪怕一次机会?一次好好说话的机会?”
齐思钧看着他眼底翻涌的痛苦和不解,轻轻叹了口气。他放下水果刀,抽了张纸巾递给黄子擦手。
“黄子,”齐思钧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感情这事儿……不是靠‘燎原之火’就能烧穿的。有时候,火太旺,反而会把对方吓跑,或者……烧伤了彼此。”他顿了顿,看着黄子年轻而执拗的脸,“你得想想,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是把她追回来?还是……只是不甘心当年那个结局?”
黄子愣住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不甘心?当然有。但……仅仅是这个吗?
“还有,”齐思钧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她不是当年波士顿那个穆沐了。你也不是当年那个黄子了。你们……都变了。你确定你追的,是现在的她?还是你记忆里那个……被你自己美化过的影子?”
黄子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捏着纸巾、微微颤抖的手指。录音棚里一片寂静,只有设备散热风扇发出的微弱嗡鸣。
良久,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齐思钧,望着窗外那片由无数冰冷灯火组成的、浩瀚而疏离的城市星海。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倔强。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沙哑,“我只知道……我放不下。小齐哥,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他深吸一口气,肩膀微微耸动,“可是……不行。那首歌……《惊虹》……每次唱到最后那句‘风吹草动都叹息着无疾而终’……我都觉得……心口像被挖掉了一块……”
他猛地转过身,眼眶微微泛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所以……我不管她怎么想!我不管她躲到哪里去!我不管她变了多少!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我在这儿!我还在!我他妈……从来没真正离开过!”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录音棚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悲壮的炽热。像一团被强行压抑在冰层下的火焰,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出口,带着焚尽一切的决心和不顾后果的疯狂,再次猛烈地燃烧起来!
(回到穆沐工作室)
夜色渐深。穆沐独自站在那幅接近完成的巨大画作前。画布上那片冰冷的银灰,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一片凝固的、死寂的海洋。
墙角那个巨大的黑色金属废料箱,像一个沉默的墓碑,埋葬着揉皱的邀请函和未署名的卡片。
手机屏幕在寂静中再次亮起。这一次,是微信。一个新的、完全陌生的微信号发来的好友申请。
申请备注栏里,只有一行字:
“燎原之火,只为融化冰封的岸。”
穆沐看着那行字,眼神冰冷如刀。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足足三秒钟。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用力地按下了“拒绝”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