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扇叶在头顶吃力地旋转,送出的暖风裹挟着灰尘颗粒,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唯一光柱里缓慢翻滚,像一场微型沙尘暴。陈宥宜站在窗边立式麦克风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支架,那触感让她想起伯克利琴房老旧的暖气片——那些冬日里,她总爱把冻僵的手贴在锈迹斑斑的管子上,直到皮肤发烫。窗外,音乐节主舞台的喧嚣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拍打着这间临时休息室的薄墙。低音鼓点像远古巨兽的心跳,通过地板传导上来,震得她脚底发麻,连带着搁在旧音箱上的半杯温水也漾开细密的涟漪。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灰尘的土腥、上一个使用者留下的廉价发胶甜腻香气、还有窗外飘来的烤肠和啤酒混合的市井味道,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热闹”。
这间屋子更像是被遗忘的杂物间。废弃的灯箱斜靠在墙角,露出断裂的灯管,像死去的萤火虫;几捆褪色的彩旗堆在角落,红蓝交织的布料蒙着厚厚的灰,像盘踞的、褪了皮的蛇;一张断了腿的折叠椅被随意丢在门后,椅背上的贴纸图案已模糊不清。唯一的“家具”是她靠着的那个布满划痕、漆皮剥落的木质音箱,以及眼前这支孤零零的、金属支架已有些歪斜的立式麦克风。她闭上眼,试图把那些噪音隔绝在外,但鼓点仿佛化作了实体的小锤,精准地敲击在她的太阳穴上,带来一阵阵沉闷的胀痛。喉咙有些发干,带着一丝灼痛,是刚才应付完那两个西装革履、自称“星探”的男人后留下的疲惫烙印。他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在她刚结束一个小型拼盘演出后精准地围堵过来,名片上印着花哨的头衔。
“陈小姐,条件是真不错,”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推了推镜框,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像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你那首《水星记》翻唱,我们监测到数据非常亮眼,潜力巨大啊!”他旁边的同伴,一个梳着油头的胖子,立刻接话,手指几乎要戳到她肩膀:“就是嘛!这嗓子,这气质,稍微包装一下,绝对爆!不过嘛……”他话锋一转,上下打量着她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嘴角撇了撇,“今晚的舞台……裙子是不是太素了?观众需要记忆点,视觉冲击!光靠声音?太单薄了,现在可是眼球经济时代,酒香也怕巷子深呐!”
记忆点?陈宥宜扯了扯嘴角,指尖划过麦克风冰凉的金属表面,那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她需要的从来不是亮片、短裙或者刻意的扭动。她只需要这支麦克风,一片能让她的声音自由落地、生根发芽的安静土壤,以及黑暗中愿意倾听的耳朵。那些浮夸的“包装”,在她看来,不过是给纯净的声音套上花哨的枷锁。
City of stars…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清唱的第一个音符滑出唇瓣时,她自己先怔了一下。没有伴奏的掩护,没有混响的修饰,甚至没有耳返里精准的节拍指引,这声音在空旷而杂乱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赤裸,像一束月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荒芜的砾石滩上,清冷又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勇敢。她放任自己沉浸进去,想象着声音是有形的、带着温度的丝线,缠绕着光柱里那些不知疲倦飞舞的尘埃,在冰冷浑浊的空气里,艰难地织出一小片温暖的茧。唱到高音处,她微微仰起头,颈线绷直,像濒水的天鹅引颈,那声音便如银针穿刺厚重的云层,带着细微却清晰的金属震颤,仿佛能刺破喧嚣;低吟时,她垂下眼睫,气息下沉,声音便似退潮的海水漫过寂静的夜沙,留下潮湿而悠长的余韵,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缓缓沉降,每一个音符都带着重量。
City of stars…
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
这是她的堡垒,她的宇宙。声音与光影共生,旋律是呼吸的延伸,是灵魂在现实挤压下找到的唯一出口。笔记本摊开在脚边布满划痕的旧音箱上,最新一页的涂鸦墨迹未干,字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声音是光的囚徒,在喉骨间折射成歌。而他们,只想给囚徒套上花哨的枷锁,推上喧嚣的刑场。」她不需要亮片裙子,不需要夸张的台风,她只需要——
“砰!”
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炸开!劣质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蛮力猛地撞开,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濒临断裂的呻吟,门板重重砸在墙壁上,震得墙皮簌簌落下几片灰尘,连带着墙角那堆褪色彩旗也微微晃动。
陈宥宜的歌声戛然而止!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斩断的绸缎,断裂处发出令人心悸的颤音,在寂静的空气中久久回荡。她猛地转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冰凉的冷汗,牛仔外套粗糙的内衬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刺痛。又是谁?五分钟前那个戴着压得极低鸭舌帽、帽檐阴影遮住大半张脸的男人,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来,手机镜头几乎要怼到她脸上,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声音黏腻得像爬行的蜗牛:“哟,真人比视频里还水灵……唱歌时喘气的样子,更带劲了哈?”那恶心的视线像冰冷的蛇信舔过她的皮肤。她当时抓起手边唯一的东西——一支沾满廉价金色闪粉的化妆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过去,才把他轰走。惊魂未定,肾上腺素还在血管里奔涌,手心被门锁硌出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现在又……
逆着走廊里昏黄摇晃的光线,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堵满了狭窄的门框,正扶着门框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在丛林里狂奔后误闯入人类禁地的年轻猎豹,带着原始的、未加掩饰的冲击力。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演出服,材质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细微的珠光,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但此刻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衬衫领口被扯开了一颗扣子,露出一小段线条清晰的锁骨,汗湿的布料紧贴着起伏的胸膛。额发被汗水彻底打湿,几缕桀骜不驯地黏在饱满的额角和鬓边,水珠顺着锋利的下颌线滚落。他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吉他琴箱,箱角还沾着新鲜的草屑和泥点,看起来风尘仆仆,带着一路狂奔的痕迹。最刺眼的是他的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又像是暗夜里突然点亮的探照灯,此刻正直勾勾地、毫不掩饰地、带着纯粹而炽热的惊艳死死盯着她,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温度,烫得她裸露的皮肤一阵发紧,几乎要起鸡皮疙瘩。
“你……”他开口,声音因为剧烈的奔跑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房间里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鼓面上,“那个升F调转假声的处理!丝滑得像德芙巧克力!还有最后一句的气声断层!我的天——”他像是被巨大的惊喜噎住,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空着的那只手激动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这声音能他妈穿透银河系!真的!像……像冰镇气泡水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嘭’一声炸开!透心凉!带劲!爽到天灵盖!”他语速极快,像连珠炮,每一个形容词都带着夸张的力度和不容置疑的真诚。
陈宥宜彻底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四肢冰凉。她认出了这张脸。地铁站巨大的广告屏上,他笑得阳光灿烂,露出一口白牙,活力四射;商场循环播放的综艺预告片里,他奔跑、跳跃、大笑,像个不知忧愁的永动机,散发着无穷的能量。屏幕上的“黄子弘凡”是一个精心包装的符号,代表着“快乐”、“能量”、“综艺感”、“阳光偶像”。可眼前这个真实的、喘着粗气、眼神滚烫得几乎要烧起来、嘴里蹦出“他妈”和“带劲”这种词、形容声音像“爽到天灵盖”的男人,和那个符号产生了剧烈的、近乎荒诞的偏差。他看起来……莽撞得像头横冲直撞的犀牛,傻气得有点可笑,像一团燃烧的、无法预测轨迹的火焰。但那份对声音毫无保留、近乎粗鲁的直白赞美,那份纯粹的、不掺杂质的惊艳,却像一颗裹着火焰的小陨石,猝不及防地、狠狠地砸在她刚刚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心防上,砸出一个冒着烟的、滚烫的坑洞。这感觉陌生而混乱,让她一时无法反应。
“黄老师!祖宗!我的亲祖宗!压轴场!还有三分钟!导播已经在跳脚骂娘了!耳返!耳返还没拿!”一个更年轻、带着哭腔和极度崩溃的声音在门外炸响,如同平地惊雷。接着,一只戴着黑色半指战术手套的手从后面闪电般伸过来,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了这个“黄老师”的后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拽,动作粗暴而急切。
“等等!小吴你撒手!我还没问名字!还没……”被称为“黄老师”的男人——黄子弘凡——不甘心地死死扒住门框,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手背上青筋都绷了起来,像一条条蜿蜒的青色小蛇。他被拖得一个趔趄,沉重的吉他琴箱“哐当”一声狠狠撞在金属门框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挣扎着扭过头,额角的汗珠被甩落,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微弱的弧光,对着门缝里僵立如雕塑、脸色苍白的陈宥宜,用尽力气大喊,声音因为急切和缺氧而有些变调,甚至破了音:“我叫黄子弘凡!黄!子!弘!凡!黄是黄河的黄!子是孔子的子!弘是弘扬的弘!凡是平凡的凡!真的!你搜我!微博有黄V认证的!那个签名……记得给我签!‘To 银河系唯一听众’!一定啊!我拿新耳返跟你换!”
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用更大的力气甩上,巨大的声响如同重锤敲击,在狭小的空间里久久回荡,震得陈宥宜耳膜嗡嗡作响,彻底隔绝了他后面的话,也隔绝了走廊里那串急促远去的、如同战鼓般密集的脚步声和助理小吴崩溃到语无伦次、带着哭腔的念叨:“第几次了这是!上次走错女更衣室也是……耳返!耳返还没拿!我的老天爷啊……这次奖金真要泡汤了……”
世界重新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只有头顶老旧的空调扇叶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嗡鸣,像垂死病人的喘息,以及陈宥宜自己胸腔里那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失控的战鼓在耳边轰鸣,震得她头晕目眩。她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双腿一软,缓缓滑坐到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那件松垮的牛仔外套早已滑落,她也无暇顾及。粗糙的水泥地面硌着腿骨,带来清晰的痛感。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一看,是刚才门被暴力撞开时,她下意识后退用手撑住冰冷的金属门锁,被坚硬的棱角深深硌出的红痕,边缘已经有些发紫,微微肿起。
黄子弘凡。
这四个字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荒诞的重量,砸在她的意识里,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她想起刚才他眼睛里那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甚至带着点傻气的惊艳,像舞台最亮的那束追光灯一样炽热明亮,毫无保留地投射在她身上,照得她无所遁形,也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无处可逃的慌乱。这慌乱又和几分钟前鸭舌帽男人那黏腻、恶心、充满占有欲和下流暗示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像冰与火在她胃里翻腾冲撞,让她一阵阵反胃,喉咙发紧。两种截然不同的目光,同样具有侵略性,却走向两个极端,让她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眩晕。
她有些木然地捡起脚边的笔记本,牛皮封面粗糙的质感摩挲着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她拂过“声光共生”那几个字,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指尖冰凉。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布满灰尘的地面,发现门缝底下不知何时塞进来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像一片被遗弃的落叶。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动,将它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是一张被踩了半个脚印的音乐节节目单,纸张边缘已经卷曲破损。背面印着今晚密密麻麻的演出顺序、赞助商广告和花里胡哨的Logo,充满了商业的喧嚣。而在那花花绿绿、充满浮躁气息的印刷体之上,被人用粗黑的马克笔,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地写满了字,字迹潦草却带着一股蓬勃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生命力:
「刚才真是万分万分抱歉!走错门是意外(都怪那破消防栓挡路!还有小吴指错路!),但听到你唱歌绝对不是!我发誓!我以我未来十年发量担保!(虽然现在发量很茂盛!)
你的声音(清唱!没伴奏!)让我想起冰镇气泡水在夏天最热的中午,‘嘭’一声炸开的样子(不是比喻!是真的有那种噼里啪啦、从喉咙一路爽到天灵盖的感觉!像被电了一下!)
——真诚道歉并请求原谅(以及卑微地想要个签名)的 黄子弘凡」
又一行更小的字,像挤不上车的乘客,紧紧挨在纸张最下面几乎看不见的角落里,笔迹却更加用力,几乎要戳破纸张:
「PS:能签个名吗?就写‘To 银河系唯一听众’!求求了!我拿我珍藏的限量版新耳交换也行!(或者请你吃十顿火锅!)」
陈宥宜盯着那行“冰镇气泡水”、“噼里啪啦”、“爽到天灵盖”、“被电了一下”,还有那个可怜巴巴的“求求了”和“十顿火锅”,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这都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毫无逻辑的形容,扑面而来的傻气和一种……奇异的真诚。她试图在脑海里描绘那个画面——她清冷如月光、带着孤独质感和灵魂震颤的歌声,和冒着泡、甜腻的、属于夏日的、充满市井气息的碳酸饮料?荒谬绝伦。简直是对她音乐理念的亵渎。可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那滚烫的、不容置疑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生命力,那夸张到近乎滑稽的表达方式,却像藤蔓一样,硬生生地、不讲道理地挤进了她刚刚经历双重惊魂、正努力用冰冷筑起高墙的心防缝隙里。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在那厚重的冰层下悄然发生。这感觉陌生而怪异。
就在这时,窗外,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猛地拔高到一个恐怖的分贝,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要掀翻这间小屋脆弱的屋顶。劣质的扩音喇叭传来震耳欲聋的前奏,紧接着,黄子弘凡那标志性的、极具穿透力和感染力的高音响彻夜空,带着他特有的、仿佛能点燃空气、驱散一切阴霾的热情与活力,清晰地炸响,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
“——现场的!耳机里的!屏幕前的!所有热爱音乐的灵魂!你们!准备好!跟我一起!尖叫了吗!Let’s go——!!!”
巨大的声浪穿透薄薄的门板,像无数只重锤同时敲击在鼓膜上,震得地板都在微微发颤,连带着她坐在地上的身体也跟着轻颤。灰尘从天花板的缝隙簌簌落下。太吵了。陈宥宜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耳朵,眉头皱得死紧,几乎能夹死苍蝇。这喧嚣与她渴望的宁静背道而驰,像汹涌的潮水试图淹没她最后的孤岛。可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属于别人的狂欢海洋里,在黄子弘凡那极具煽动性的、充满生命力的呐喊声中,她仿佛真的听到了一声微弱的、清脆的、带着点俏皮的——“啵”。
像一颗小小的、不安分的、充满活力的气泡,在心底某个被遗忘的、隐秘的、冰封已久的角落,悄悄地、试探性地炸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在那片死寂的冰湖上轻轻荡漾开来。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歌声换了一首又一首,欢呼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鼓点和贝斯低鸣。她终于伸出手,指尖冰凉,动作却异常轻柔,将那张被踩脏、被揉皱、沾染了灰尘和汗渍的节目单,一点一点,仔细地抚平每一个折角,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郑重地,将它夹进了写满“声光共生”和“光的囚徒”的笔记本里。那粗糙的纸片边缘,轻轻蹭过她冰凉的指尖,留下一种奇异的、带着温度的触感。
笔记本合上的瞬间,她仿佛听到心底又传来一声微弱的——“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