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死寂无声。引擎低沉的轰鸣被厚重的隔音层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空调出风口嘶嘶地吐着冷气，吹拂着陈宥宜依旧滚烫的脸颊，却吹不散那萦绕在鼻尖、霸道地占据了她所有嗅觉的雪松烟草气息。那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包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标记感，让她无处可逃。手腕上那圈清晰的、泛着紫红的指痕隐隐作痛，皮肤下的毛细血管似乎真的破裂了，留下细微的、针扎般的刺痛感。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右耳廓深处，那仿佛被烙铁烫过的皮肤，正持续不断地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嗡鸣和麻痒感，伴随着那句如同魔咒般刻入耳膜的、带着沙哑气音的——“只对你慌”。
她僵硬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绷紧的竹子，目光死死地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车灯切割成碎片的光影。霓虹招牌的流光溢彩、路灯昏黄的光晕、高楼窗户里透出的零星灯火……一切都模糊成流动的光带，无法在她脑中留下任何清晰的影像。只有车窗玻璃上，那模糊映出的、坐在她身旁的、沉默而紧绷的身影轮廓，像一个挥之不去的烙印。
黄子弘凡同样沉默。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用力地撑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低着头，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深灰色的西装外套肩头，那道被粗糙水泥柱子蹭上的灰白色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像一道无声的勋章，又像一个尴尬的污点，记录着刚才那场混乱的保护和……失控。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他灼热的呼吸似乎还未完全平复，胸膛的起伏依旧比平时明显。空气里，那股浓烈的雪松烟草气息与他自身散发出的、一种混合着汗水、紧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躁动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滚烫的张力，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手……”黄子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依旧低着头，目光似乎落在自己撑在膝盖上的手上，又似乎没有焦点。“……没事吧？”
陈宥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蜷缩起那只受伤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滚烫的耳廓，仿佛想抚平那无形的烙印。过了几秒，她才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比刚才更加难熬。
保姆车最终在陈宥宜工作室所在的旧厂区艺术园门口停下。司机小吴如释重负般地熄了火，小心翼翼地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气压低沉的两人，大气不敢出。
“到了。”黄子终于抬起头，声音依旧有些干涩。他侧过脸看向陈宥宜，昏黄的路灯光线透过车窗，勾勒出她苍白而紧绷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扫过她手腕上的红痕和依旧泛红的耳廓，最终只是低声道：“……早点休息。”
陈宥宜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车门，冷冽的夜风瞬间灌入，吹散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暖意和那浓烈的雪松气息，让她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丝。她快步走向工作室那扇熟悉的、厚重的铁门，掏出钥匙的手因为残留的颤抖而有些笨拙。
“咔哒。”
铁门在她身后合拢，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工作室里回荡。手腕上的刺痛感，耳廓的麻痒感，鼻尖似乎还残留着的雪松烟草气息，以及那句反复在脑中回响的“只对你慌”……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她的神经。她抬起手，指尖用力地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将那些混乱的感官碎片驱逐出去，却只是徒劳。
______
清晨六点。天色刚蒙蒙亮，灰蓝色的天幕下，城市还未完全苏醒。胡同口弥漫着早点摊蒸腾的热气，豆浆的醇香、油条的焦香、炸糕的甜香混合着清晨微凉的空气，交织成一种温暖而充满烟火气的市井味道。
陈宥宜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她裹着一件厚实的米白色针织开衫，独自一人站在略显冷清的胡同口，试图用清晨的冷风驱散脑中残留的混乱。她需要一杯热豆浆，需要一点能让她重新找回秩序感的东西。
“陈老师！早啊！”
一个清亮、带着点刻意压低的兴奋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
陈宥宜身体一僵，猛地回头。
黄子弘凡正站在几步开外，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连帽卫衣，帽子随意地扣在头上，额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明显的乌青，显然也没睡好。但他脸上却挂着标志性的、仿佛永不耗电的灿烂笑容，露出一口白牙，在晨光中格外晃眼。他手里还拎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塑料袋。
“这么巧？”他几步跨过来，动作自然地站到她身边，一股淡淡的、清爽的皂角味混合着清晨的凉意扑面而来，冲淡了昨夜那浓烈的雪松烟草气息，带来一种奇异的、清新的反差感。“我就猜你可能会来这儿！给！”他把其中一个塑料袋递过来，里面装着两个炸得金黄酥脆的焦圈和一杯滚烫的豆浆，“胡同口张记的！豆汁儿配焦圈，绝配！包你喝完神清气爽，忘掉所有烦恼！”他语气夸张，带着点孩子气的献宝意味，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仿佛昨夜停车场那场混乱和车厢里的死寂从未发生过。
陈宥宜看着递到眼前的塑料袋，豆浆的热气透过薄薄的塑料袋氤氲出来，带着温暖的湿意。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接。
“尝尝嘛！”黄子不由分说地把袋子塞进她手里，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冰凉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弱的电流感。他摘下帽子，抓了抓有些凌乱的头发，露出饱满的额头，自己则拿出另一个袋子里的豆汁儿，深吸了一口那酸爽的气味，然后皱着眉头，龇牙咧嘴地灌了一大口，表情夸张得像喝了一口醋：“嘶——够劲儿！开胃醒脑！提神醒脑！比咖啡管用多了！”他一边吸着气，一边还不忘竖起大拇指，对着陈宥宜挤眉弄眼。
陈宥宜看着他被豆汁儿酸得五官皱在一起还要强撑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像蜻蜓点过水面，瞬间消失。她低头，小口啜着温热的豆浆，清甜的豆香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驱散了身体里残留的寒意和僵硬。
“那个……”黄子一边啃着焦圈，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眼神瞟向陈宥宜依旧泛着微红的手腕，又迅速移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歉意？“昨晚……谢谢你没把我当变态扔下车。”他试图用玩笑的语气化解尴尬，但声音里还是透着一丝紧张。
陈宥宜沉默地喝着豆浆，没有回应。目光却无意识地扫过黄子卫衣的肩头——那里干干净净，昨夜那刺眼的灰白色水泥痕迹已经消失不见。他换衣服了。
“走吧！”黄子几口解决掉焦圈，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活力，“排练室！昨天那首《雨钉》，我感觉还能再磨磨！趁热打铁！”他不由分说地转身，朝排练基地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存在。
陈宥宜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温热的豆浆，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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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室里，阳光透过高大的旧钢窗洒进来，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地飞舞。那台哑光黑的施坦威三角钢琴静静地矗立在中央，琴盖如漆黑的羽翼般展开，反射着冷光灯的锋芒。
黄子拿出手机，连接上蓝牙音箱，按下了播放键。
瞬间，昨夜在黑暗中即兴演奏的《雨钉》旋律流淌出来。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只有纯粹的钢琴音符和陈宥宜空灵的哼唱，在寂静的排练室里回荡。那声音干净、纯粹，带着一种黑暗中摸索的笨拙感，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直击心灵的力量。高音处如月光穿透云层，低音区如雨滴坠入深潭，转音处带着一丝犹豫的试探，却又在下一秒奇妙地衔接融合。
两人静静地听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氛围。陈宥宜站在窗边，背对着黄子，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框。她能清晰地回忆起黑暗中每一个音符落下的瞬间，能感受到他指尖触碰琴键时的温度，能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那些混乱的感官碎片，此刻在阳光下的旋律中，似乎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一曲终了，余韵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怎么样？”黄子关掉音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他走到钢琴旁，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琴键，“是不是……挺有感觉的？”
陈宥宜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他，点了点头：“嗯。”
黄子眼睛一亮，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嘴角咧开：“我就说！黑暗是灵感催化剂！”他兴奋地搓了搓手，几步走到谱架旁，拿起那张……皱巴巴的、边缘甚至沾着一点可疑咖啡渍的A4纸——正是昨天被他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又被小吴偷偷捡回来抚平的改编方案。
“咳……”黄子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把纸摊开在谱架上，指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和音符，“那个……昨天我太冲动了。这曲子，”他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起来，看向陈宥宜，“你的声音是月光，是灵魂。我的那些想法……可以是雨声，是骨架，但绝不能喧宾夺主。怎么编，你定。我听你的。”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让步。
陈宥宜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又看了看谱架上那张皱巴巴的纸。纸上那些夸张的箭头和标注，此刻在阳光下似乎不再那么刺眼。她沉默片刻，走到钢琴旁，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了侧面。
“开始吧。”她轻声说。
黄子深吸一口气，在琴凳上坐下，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昨夜黑暗中那种纯粹依靠听觉和触觉的奇妙状态。几秒钟后，他的手指轻轻落下。不再是昨天争执时那种炫技式的狂放，也不是黑暗中摸索时的谨慎试探，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和清晰的意图。几个干净、湿润、如同雨滴坠入深潭般的低音根音稳稳地铺陈开来，瞬间在排练室里营造出一片雨夜特有的、潮湿而厚重的氛围感。
陈宥宜听着这熟悉的、带着大地般沉稳质感的低音，身体里紧绷的弦似乎又松弛了一分。她闭上眼睛，屏蔽了窗外的天光，屏蔽了谱架上那张皱巴巴的纸，只专注于流淌在空气中的音符，专注于自己喉间即将涌出的声音。
……
她的哼唱再次响起，比昨夜在黑暗中更加清晰、更加舒展。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摸索，而是一条自由流淌的溪流，蜿蜒在雨夜的低音之上。声音空灵依旧，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和……松弛？像月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洒在湿润的草地上，带着水汽的微凉和朦胧的光晕。
黄子的耳朵像最精密的雷达，瞬间捕捉到她哼唱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和情绪的起伏。他的双手在琴键上轻盈地跳跃、滑行，不再是伴奏，更像是对话。右手在高音区点缀出晶莹剔透的旋律碎片，如同雨滴敲打在玻璃上的脆响；左手则在低音区沉稳地推进，如同暗流涌动的河流。当陈宥宜的哼唱出现一个婉转的上行滑音时，他立刻用一组轻盈的琶音轻柔地托举上去；当她转入一段略带忧郁的低吟时，他便用几个沉郁的和弦稳稳地承接住那份情绪，如同大地包容着雨水的浸润。
这一次，他们不再仅仅是配合，更像是在共同编织一幅声音的画卷。没有乐谱，没有预设，只有即兴的灵感和彼此之间通过声音建立的、越来越清晰的默契。黄子偶尔会尝试加入一个略带爵士色彩的切分节奏，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喧宾夺主的炫技，而是像雨夜中偶尔刮过的一阵调皮的风，轻轻撩动树叶，旋即又融入雨声的背景。陈宥宜的哼唱也会随之产生微妙的变化，或是一个俏皮的转音，或是一个气息的延长，如同对那阵风的回应。
旋律在两人之间自由流淌、碰撞、融合。时而如细雨绵绵，温柔缱绻；时而如骤雨倾盆，充满力量；时而又如雨过天晴，云层透出微光般的清亮。他们仿佛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昨夜停车场的混乱，甚至忘记了谱架上那张皱巴巴的纸。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架钢琴，这两个人，以及在这晨光中、雨声背景中，不断生长、蔓延、交织的声音之网。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最后一滴雨珠从叶尖滑落，在空气中留下悠长的余韵后，排练室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以及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黄子缓缓抬起手，指尖离开琴键，仿佛还带着音符的微颤。他转过头，看向站在钢琴侧面的陈宥宜。她依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脸颊在晨光中显得柔和而沉静，唇角似乎……比刚才又放松了一点点？像一个紧绷的弓弦终于找到了松弛的弧度。
“陈老师……”黄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演奏后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刚才……最后那段……像不像雨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光洒在积水上，一闪一闪的？”
陈宥宜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琴键上，没有立刻回答。她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旋律，回味那种完全沉浸在声音里、无需言语、无需视觉的奇妙连接感。过了几秒，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嗯。像。”
黄子咧嘴笑了，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窗外的阴霾。他拿起谱架上的手机，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按下了停止录音键。小小的红色指示灯熄灭。
“成了！”他兴奋地低呼一声，跳下琴凳，拿着手机在手里掂了掂，眼睛亮得像星星，“咱们得给这曲子起个名！刚才那感觉……像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不行不行，太吵了……像雨滴在湖面画圈圈？又太软了……”他挠了挠头，陷入苦思。
陈宥宜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谱架上那张皱巴巴的、沾着咖啡渍的改编方案。她想起昨夜黑暗中，那个被丢弃的、写满“毁灭计划”的方案。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黄子手背上那道已经淡去、但仔细看仍能发现的细微红痕上，又迅速移开。
“《雨钉》。”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雨钉？”黄子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猛地一亮，“雨水的雨，钉子的钉！妙啊！既有雨水的柔软和流动感，又有钉子那种……那种……扎进去的劲儿！那种穿透力！那种……‘叮’一下的感觉！对！就是它！《雨钉》！太贴切了！”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陈宥宜看着他毫不掩饰的狂喜，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像蜻蜓点过水面，瞬间消失。她转过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空。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就在这时——
“嗡……”
黄子放在谱架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微信通知音清脆地响起。他随手拿起来一看，是助理小吴发来的消息：“黄老师！直播调试设备准备好了！粉丝都等着呢！现在开吗？”
黄子正沉浸在《雨钉》命名的兴奋中，想也没想，手指下意识地划开屏幕，点开了微信界面。他习惯性地想找小吴确认直播细节，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寻找对话框。就在这时，屏幕顶端突然弹出一条新的语音消息通知，备注名清晰地显示着：【宥宜修改版】。
是陈宥宜刚刚发来的，一段关于《雨钉》副歌部分修改建议的语音条。时长50秒。
黄子根本没细看，他的注意力还在直播调试上，手指因为兴奋而有些发飘。就在他试图点开小吴对话框的瞬间，指尖一滑——
“啪嗒！”
那个标注着【宥宜修改版】的50秒语音条，被他不小心点开了！
瞬间，陈宥宜那清冷、空灵、带着一丝刚睡醒的微哑、如同月光浸透薄雾般的嗓音，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流淌出来，瞬间充满了整个排练室！
……这里的高音吟唱，可以尝试用更弱的气息，像风吹过风铃，而不是刻意拔高……
黄子：“！！！”
陈宥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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