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内的气氛,在皇帝遇刺昏迷的消息传来后,瞬间降至冰点。
前几日因元珩伤势好转而略有松快的空气,重新变得凝滞、紧绷,仿佛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断裂。京城已然戒严,街道上马蹄声和甲胄碰撞声不绝于耳,一队队不属于元珩麾下的禁军来回巡逻,眼神冷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压迫。
元珩的府邸,更是被以“保护重伤功臣”为名,派了重兵层层“驻守”,实则围困。许进不许出,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几乎被切断。
元珩半靠在寝殿的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浅淡,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初,甚至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更添了几分冰冷的锋芒。他听着亲兵统领压低声音、几乎是冒险潜入带来的零星消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腿上的薄毯。
“…陛下昏迷不醒,太医束手…宫中由大皇子殿下和宰相大人共同主事…言说是要稳定朝局,但调动的全是他们的亲信…我们的人被以各种理由调离关键岗位,或阻隔在城外…”
云昭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进来,听到最后几句,心不断下沉。她将药碗轻轻放在元珩手边的小几上,目光与他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了然。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策划已久的政变。
“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控制宫廷。”云昭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围场之事,未能得手,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如今父皇…陛下昏迷,他们再无顾忌。”她看向元珩,“你手握京畿部分兵权,又深得军中一些老将拥护,是他们最大的障碍。而我…”她顿了顿,“我或许无意中知晓了某些他们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
元珩接过药碗,眉头都未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仿佛那不是极苦的药汁,而是清水。他将空碗重重搁回几上,发出“咔”一声轻响。
“我知道。”他声音低沉,因伤势未愈而略带沙哑,却透着一种冰冷的镇定,“这府邸,如今就是一座华丽的囚笼。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狠厉。
他尝试着动了动受伤的肩背,立刻因疼痛而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细汗。云昭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扶他又停住,眼中满是担忧。
“你的伤…”
“死不了。”元珩打断她,扯出一个近乎凶狠的笑,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向她,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但现在这样,护你周全…有点难。”
他从未在她面前承认过“难”字。云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就在这时,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嘈杂的喧哗声!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呵斥声、以及沉重的撞门声轰然传来!
“来了!”元珩眼神一凛,猛地掀开薄毯,强忍着剧痛便要下榻。
“将军!不好了!”一名亲兵浑身是血地冲进殿内,急声道:“巡防营的人马强行闯府!说奉旨擒拿逆贼!见人就杀!”
话音未落,殿外已然传来了激烈的厮杀声和惨叫声!
元珩眼底瞬间漫上血色。他一把抓过榻边悬挂的长剑,“沧啷”一声利刃出鞘,那寒光映照着他苍白却决绝的脸庞。
“跟紧我!”他对云昭低喝一声,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却也是唯一的保护。
云昭脸色煞白,心脏狂跳,但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恐惧,重重点头,迅速抓起桌上的一把用来裁纸的银质小刀攥在手里,紧紧跟在他身后。
元珩护着她,冲出寝殿。
外面已然是一片修罗场。数量远超府中亲兵的甲士正在疯狂进攻,刀光剑影,鲜血飞溅。元珩的亲兵们拼死抵抗,且战且退,不断有人倒下。
“元珩!云昭!尔等勾结外敌,谋刺陛下,还不束手就擒!”一名带队将领在高处厉声喊道,正是大皇子的心腹。
“放你娘的屁!”元珩怒极反笑,骂声清亮却充满戾气,他虽重伤虚弱,但剑术精妙狠辣,每一剑刺出都直取要害,勉强护住云昭周身方寸之地,但动作间明显能看出因背伤而带来的凝滞与痛苦,额上冷汗涔涔。
不断有敌人扑上来,又被他悍然击退。鲜血溅到他苍白的脸上,更添几分修罗般的骇人气势。
云昭紧贴着他的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每一次因发力而带来的肌肉紧绷和压抑的痛哼。她心跳如鼓,大脑却异常清醒。她不断观察着四周,躲避着攻击,同时快速说道:“去祠堂!那边墙高院深,有一处偏门或许可通外街!”
元珩闻言,毫不迟疑,剑锋一转,便朝着祠堂方向且战且退。
路途艰难,敌人如潮水般涌来。元珩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背后的伤口显然已经崩裂,鲜血逐渐浸透了他背后的衣衫。
一名敌兵瞅准空档,一刀狠狠劈向云昭侧面!
“小心!”元珩瞳孔骤缩,想也不想,猛地将云昭往自己身后一扯,同时侧身硬生生用肩甲扛下了这一刀!
“锵!”金属撞击声刺耳,元珩被震得踉跄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口鲜血猛地咳了出来!
“元珩!”云昭惊骇欲绝,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元珩却反手抹去唇边血迹,眼神凶狠如困兽,死死盯着周围不断逼近的敌人,将她更紧地护在身后,声音因剧痛和愤怒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嘶吼道:
“我在这儿!谁也别想动她!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这句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入云昭的心底。所有的恐惧、算计、犹豫,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他们终于退入了祠堂院内,元珩反手沉重地关上院门,用身体死死抵住。
暂时获得了片刻喘息。院外是疯狂的撞门声和喊杀声。
祠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祖宗牌位,气氛肃穆而悲壮。
元珩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不断滴落。他几乎站立不稳,却仍强撑着,握剑的手因脱力和剧痛而微微颤抖。
云昭看着他这般模样,看着他即便自身难保仍将她死死护住的姿态,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双依旧亮得惊人的、写满不屈和守护的眼睛,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伸出手,不是去擦拭自己的眼泪,而是极其轻柔地,用衣袖去擦他额角不断淌下的汗与血。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坚定:“元珩,听着,我们都不会死在这里。”
元珩喘着气,抬眼看向她。烛光下,她泪眼朦胧,却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磐石般的坚韧。
“你的伤…”她看着他不断渗血的肩背,心痛如绞。
“皮外伤…”元珩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却因疼痛而扭曲,“比这重的…我挨得多了…”
“这次不一样!”云昭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这次是因为我!”
撞门声越来越响,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元珩深深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因沾血而温热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擦过她的脸颊,抹去那一行泪水。他的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闭嘴。”他声音沙哑,却透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意味,“护着你,我心甘情愿。”
门外,撞门声轰然加剧!
元珩眼神一厉,重新握紧剑,准备做最后的搏杀。
“等等!”云昭猛地拉住他,目光急速扫过祠堂,最终落在角落悬挂着的、用来夜间祭祀的长明灯油上!
她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奋力扯下油壶,将其泼洒在堆放在门后的一些木质祭品和帷幔上!
“你…”元珩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走水了!走水了!”云昭用尽力气,朝着窗外尖声大喊,同时将手中的烛台奋力掷向那泼了灯油的杂物!
轰——!
火焰瞬间窜起,迅速蔓延,浓烟滚滚而出!
院外的撞门声和喊杀声顿时被惊呼和混乱所取代!“走水了!”“快救火!”…
趁此机会,云昭一把拉住元珩的手:“这边!偏门!”
她记得小时候贪玩,曾发现祠堂一侧有个极其隐蔽的、通往府外小巷的废弃小门。
浓烟和火焰暂时阻隔了追兵。云昭凭着记忆,奋力推开那扇积满灰尘的旧门,拉着元珩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冰冷的夜空气瞬间涌入肺腑。
他们暂时逃出了那座修罗场般的府邸,藏入了漆黑曲折的小巷深处。
两人皆精疲力尽,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元珩几乎脱力,大半重量都倚在墙上,背部的伤口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劫后余生的战栗和后怕尚未褪去。
元珩侧过头,看着身旁同样狼狈不堪、发丝凌乱、裙裾染血,却在那般危急关头爆发出惊人急智的云昭。
月光微弱,勾勒出她苍白的侧脸和依旧明亮的眼睛。
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是庆幸,是震撼,是感激,是…再也无法压抑的心动。
他忽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猛地拉向自己。
云昭猝不及防,撞入他怀中,惊愕地抬头。
下一刻,他滚烫的、带着血腥气和药味的唇,便重重地、不容置疑地压了下来!
这个吻毫无技巧可言,甚至带着伤痛的粗喘和劫难的仓促,却充满了几乎要将彼此吞噬的强烈情感与占有欲。像是一场迟来的确认,一场绝境后的狂欢。
云羽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所有的声音和思绪都远去了,只剩下唇上灼热的触感和他剧烈的心跳。
良久,他才微微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依旧急促,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在黑暗中紧紧锁着她,声音沙哑得厉害:
“云昭…昭昭…”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郑重地唤她的名字,“刚才的话,不是权宜之计。”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心悦你。从今往后,生死同命。”
云昭的眼泪再次涌出,却不再是出于恐惧或悲伤。她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将脸埋在他染血的衣襟前,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好。生死同命。”
冰冷的巷子里,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紧紧相拥,如同两只在暴风雨中终于找到彼此的孤鸟。
然而,未等他们在这片刻的温存中喘息多久,远处街道上便传来了更加密集的火把光芒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严厉的呼喝:
“搜!仔细搜!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更大的危机,如同一张巨网,正朝着刚刚确认心意的两人,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