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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骨

梦中千路映今生

贞观十六年的长安,桃花开得正盛。

李元昌踏入东宫时,太子李承乾正对着满案文书发怔。案角放着一把琵琶,紫檀木的琴身上雕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四弦已断了一根,垂挂着像女子散落的青丝。

“阿兄又在想魏王的事?”李元昌径直走到案前,手指轻抚过那把琵琶的断弦。

李承乾抬眼,眼底有血丝:“泰弟昨日又献《括地志》一部,父皇当着满朝文武,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儿英果类我’。”他攥紧了拳,“我呢?我这个太子,倒像是庙里的泥塑,摆着好看罢了。”

李元昌绕到太子身后,声音压低如耳语:“泥塑为何不能请下神坛,换一尊真佛?”

殿内霎时静了,只有窗外风吹桃枝的沙沙声。

李承乾猛地转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李元昌微微一笑,目光却飘向那把琵琶,“比这更清楚的,是我要什么。”

“你要什么?”

“近见御侧,有一宫人,善弹琵琶,事平之后,当望垂赐。”

李承乾愣住,随即大笑:“区区一宫女?汉王府中美人如云,你竟只要一个弹琵琶的?”

“我只要她。”李元昌的指尖划过那根断弦,血珠渗出,他却浑不在意,“她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

李元昌第一次听见那琵琶声,是在两月前的内宴上。太宗兴致很高,魏王李泰在一旁侃侃而谈,太子坐在下首,面色沉郁。李元昌坐在角落里,自顾自地饮酒。

然后她出来了,抱着琵琶,行礼拜倒,没有抬头。

“奏一曲《破阵乐》。”太宗吩咐。

她却顿了顿,轻声道:“陛下,《破阵乐》雄壮,恐非此刻心境。容奴婢奏一曲《绿腰》。”

太宗挑眉,未及开口,琵琶声已起。

不是寻常宫伎的柔靡之音,那弦声里竟有金石之响。明明是一曲《绿腰》,她却弹得柔中带骨,缠绵处藏着锋棱。李元昌放下酒杯,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他看清了她的脸——不算顶美,但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弹至酣处,她完全忘了御前礼仪,身子随着节拍微微晃动,仿佛整个人都化入了曲中。

那一刻,李元昌忽然很想捏碎手中的玉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困在宫里,做一个无声无息的乐伎?

后来他打听过,她叫阿芜,原是罪臣之女,没入宫中为婢,因善琵琶得入教坊。

“她会写谱,”教坊使告诉他,“自己创了些曲子,古怪得很,没人听得懂。”

李元昌却懂了。那日《绿腰》声中,他听见的不是取悦君王的靡靡之音,而是一个灵魂在弦上诉说自己的不屈。

他想得到她,像得到一把绝世名琴,只想日日听她弹奏,看她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

东宫内,李承乾盯着李元昌割臂盟誓的血滴入酒中,一饮而尽。

“事成之后,宫人阿芜,便是你的。”

李元昌笑了:“谢殿下。”

他并不真的在乎谁做皇帝。他只是一个爱琵琶成痴的人,碰巧生在皇家。

***

阿芜抱着琵琶穿过回廊时,听见了两个小宫女的窃语。

“听说了吗?汉王又向陛下讨要阿芜呢。”

“陛下可答应了?”

“怎么会?陛下说,汉王荒唐,阿芜的琵琶宫中独一份,岂能赐人。”

阿芜低头快步走过,心中却是一颤。汉王李元昌——她记得他看她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乐伎,倒像在鉴赏一把稀世名琴,专注得近乎贪婪。

那日内宴,她故意未奏《破阵乐》,原是心存一丝倔强。满殿王公,只有汉王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宴后,他竟派人送来一本古谱,说是前朝旧物,赠予知音。

她练了那谱子,曲调古奥,弹到紧要处,手指都会磨出血来。可每弹一次,都觉胸中块垒稍散,仿佛这曲子本该是她写的。

今夜轮到她在御前值夜。太宗批阅奏章至深夜,抬头见她侍立一旁,便道:“奏一曲吧,轻些。”

她弹了一曲《汉宫秋月》。弹到一半,忽然听见外头有动静,弦声顿乱。

“是汉王求见,”内侍禀报,“说是有紧急军务。”

太宗皱眉:“让他进来。”

李元昌踏入殿内,一身寒气。他看也没看阿芜,径直向太宗行礼奏事。说的却是并州都督的调任之事,并非什么紧急军情。

阿芜低头继续弹奏,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像蛛网一样粘稠。

奏罢,太宗摆摆手:“退下吧。”

她抱着琵琶退出殿外,在廊下深深吸了口气。夜凉如水,她的心却跳得厉害。

“你的《绿腰》,比《破阵乐》更好听。”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阿芜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李元昌站在阴影里。

“王爷。”她慌忙行礼。

“那本古谱,练得如何了?”

“难得很,”她老实回答,“尤其是转调处,总弹不好。”

“那里需用反拨,”李元昌走近一步,“明日我让人送一张指法图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阿芜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让她害怕——不是欲望,不是轻蔑,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欣赏,像收藏家看见稀世珍宝。

“奴婢不敢劳烦王爷。”

“不麻烦,”李元昌微笑,“好琵琶,不该埋没在宫中。”

他转身离去,留下阿芜一人站在廊下,抱紧了怀中的琵琶。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一个乐伎,她的琵琶生来就是为宫廷服务的,何来埋没之说?

除非……他要带她离开。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肉跳。

***

贞观十七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桃花谢了,杏花也开了,东宫的气氛却一日比一日紧张。

太子谋反的传言悄悄在宫中流传。阿芜听说太子与汉王过从甚密,常常密谈至深夜。

那本是个寻常清晨,她正准备去教坊司练曲,忽然被一队禁军拦住去路。

“奉旨,所有宫人不得随意走动!”

她退回房内,从窗缝中看见一队队士兵跑过,铠甲碰撞声不绝于耳。出大事了。

三日后,禁令解除,她才知道太子谋反事败,汉王李元昌在家中自尽。

“听说汉王死前,还在弹琵琶呢,”宫女们窃窃私语,“弹的是首怪曲子,没人听过,凄厉得很。”

阿芜手中的琵琶差点落地。

又过了几日,教坊使来找她,面色复杂:“阿芜,陛下有旨,让你去一趟汉王府。”

“为何?”

“汉王留了一封信,指名要给你。”

她浑浑噩噩地跟着内侍来到汉王府。府邸已被查封,一片萧索。接待她的是王府的老管家,双眼红肿,递给她一封信。

“王爷说,一定要亲手交给姑娘。”

信很简短,只有寥寥数语:

“阿芜:那本古谱,是我为你而作。最后一页,有我真正想对你说的话。元昌绝笔。”

她回到宫中,翻出那本古谱,颤抖着撕开最后一页的夹层。里面有一张小笺,上面是李元昌熟悉的笔迹:

“七苦入腹独自知,丝丝缠骨扣相思。

莫抽断中髓墨发,两断缘中半句痴。

缘聚来爱而不得,缘去终得非所爱。

两三红尘空一载,六十甲子余半生。

阿芜,我这一生,最悔的是那日殿上,未曾直言向陛下讨要你。最幸的是,临终前能为你谱一曲《琵琶骨》。若你愿意,可否为我弹一次?”

信纸从指间滑落。阿芜怔怔坐着,直到夜色降临。

她点上灯,取出那本古谱,照着最后一曲《琵琶骨》弹奏起来。曲调果然凄厉苍凉,仿佛将死之人最后的呐喊。弹到高潮处,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求爱之曲,这是一个被困在皇族身份中的灵魂,向另一个被困在宫墙内的灵魂发出的共鸣。

他懂她的不甘,正如她此刻懂他的挣扎。

曲终,四弦俱断。阿芜抱着琵琶,泪如雨下。

次日,她求见太宗。

“陛下,奴婢请求出宫,为汉王守墓三年。”

太宗惊讶地看着她:“你可知他参与谋逆?”

“奴婢只知道,他是一个懂琵琶的人。”

良久,太宗叹息一声:“去吧。带上这把琵琶,他生前最爱的。”

她叩首谢恩。

***

汉王墓前,荒草已长到齐膝高。阿芜清理出一片空地,摆上祭品,然后盘膝坐下,抱起琵琶。

她弹的是《琵琶骨》,用李元昌送她的那把名琴。弦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一曲终了,身后忽然传来掌声。

她惊回头,看见一个布衣男子站在不远处,面容憔悴,却分明是——

“你……”她手中的琵琶差点落地。

“我没死,”李元昌微笑,“陛下饶了我一命,条件是永远消失。”

原来太宗终究不忍亲手足真的赴死,暗中安排他假死,放他一条生路。

“那你为何回来?”

“听见了你的琵琶声,”他走近,目光依旧专注得灼人,“我说过,好琵琶不该埋没在宫中。你也不该。”

阿芜看着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来。不仅仅是为了报知音之恩,更是因为她和他骨子里是同一种人——宁愿弦断音绝,也不愿奏违心之曲。

“接下来你去哪里?”她问。

“天涯海角,随处可往。”他看着她,“你可愿同行?”

阿芜低头抚摸琵琶,忽然一笑:“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教我完整版的《琵琶骨》,你信里说的那个版本。”

李元昌笑了,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开怀:“好。”

夕阳西下,两个身影并肩离去,带着一把琵琶。后来民间传说,有一对神秘夫妻,善弹琵琶,曲声能让人看见自己心底最深的执念。他们游走四方,不为任何权贵停留。

唯有知音者,能得闻一曲《琵琶骨》。据说那曲子太过真切,听过的人,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过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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