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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满面,鬓如霜

梦中千路映今生

我又梦见她了。

十年了,王弗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闯入我的梦境,清晰得仿佛昨日才执过她温凉的手。可今夜这个梦不同,太真实了——她坐在故乡老宅的窗前,对镜梳妆,发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我站在她身后,她忽然回头,我们相顾无言,只有泪水无声地淌下。

醒来时,枕畔已湿了一片。

窗外,密州的月光冷清清地照着庭院。我披衣起身,走到书案前,墨迹未干的《江城子》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轻声念着,恍惚间又回到了嘉佑元年的春天。

***

那一年,我十六岁,奉父命前往中岩书院求学。

书院旁有一池碧水,游人击掌,便有群鱼应声而出,跃然水面。我常在此读书,一日兴起,挥笔题下“唤鱼池”三字于石上。

“好字!”

身后传来一声赞叹。我回头,见一青衣少女站在不远处,眉眼清亮如池中水。

“姑娘也懂书法?”我有些讶异。寻常女子多习女红,鲜少对笔墨之事评头论足。

她微微颔首:“家父常说,字如其人。公子的字洒脱不羁,有凌云之气。”

我这才知道,她是青神乡贡进士王方之女,名弗。那日她随父来访书院,偶然行至池边。

后来,王老师为那方池塘征名,我写的“唤鱼池”三字被他选中。再后来,王家遣媒人来说亲,我迎娶了那个在池边称赞我书法的姑娘。

新婚燕尔,我常与王弗在书房消磨整日。我读书,她刺绣,偶尔抬头相视一笑,便是最好的时光。

我原以为她不通文墨,直到那日——

我在读《后汉书》,遇到一处不解,喃喃自语:“光武帝废郭后,立阴后,虽合情却不合礼法…”

“夫君何不参照《礼记·昏义》?”王弗忽然开口,“昔者周公制礼,正为规范人伦。”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放下绣绷,娓娓道来:“妾少时随父读书,略知一二。夫君所惑,可是因光武以情废礼?”

那一日,我们畅谈至深夜。从《汉书》到《礼记》,从历史兴衰到人情冷暖。我才知我的妻子不仅识文断字,更有独到见解。

自那以后,我读书时,她常伴左右。有时我遗忘典故,她轻声提醒;我论辩激昂,她默默记下我的疏漏,待客人散去才委婉指出。

“张恕其人,言过其实,夫君不必与他争辩太过。”她曾这样劝我。

我笑问:“何以见得?”

“他谈论古今,却总回避细节;评价人物,只空谈气节。”王弗轻轻整理着我的书稿,“真才实学之人,不会如此浮泛。”

后来果然如她所料。

熙宁四年的冬天特别冷。密州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王弗的病也一日重过一日。

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却还强打精神与我说话:“夫君的新词,念给妾听听吧。”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念着刚写的《沁园春》:“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

她闭目听着,嘴角含笑:“‘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夫君终究是豁达的。”

我哽咽难言。我知道她担心什么——王安石变法正炽,我屡次上书直言其弊,已得罪不少当权者。

“放心,”我轻抚她的鬓发,“我会谨慎。”

她摇摇头,眼中水光潋滟:“妾不是要夫君改变志向。只是…世事险恶,望夫君珍重自身。”

那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王弗走后,我护送她的灵柩回眉山安葬。在她的坟前,我亲手种下三千株松柏。

“待这些松树长大,就能为你遮风挡雨了。”我说。

送葬的人都以为我悲伤过度,在说胡话。只有我知道,我是认真的。

***

“老爷,又梦见夫人了?”

老仆苏仁不知何时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碗热汤。

我这才发觉天已微明。书案上的烛火将尽,墨迹已干。

“十年了,”我轻声道,“她一点没变,倒是我,尘满面,鬓如霜。”

苏仁放下汤碗,叹了口气:“夫人若在世,定不愿见老爷如此伤怀。”

我摇摇头,望向窗外。明月将沉,松影摇曳。

这些年,我辗转杭州、密州,眼见民生多艰,更坚定与新政抗争的立场。也因此屡遭贬谪,颠沛流离。

有时我会想,若王弗还在,她会如何劝我?也许还是会那样温柔又坚定地站在我身边,在我冲动时稍加规劝,在我失意时默默支持。

“爹爹!”

是苏迈的声音。他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爹爹,孩儿昨夜得一梦,梦见娘亲了!”

我怔住:“你也梦见了?”

“嗯!娘亲在梦里对我说,要我好生读书,照顾好爹爹。”十二岁的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她还说,她在那边很好,让我们不要挂念。”

我心中一痛,又觉一暖。

是啊,她定是不放心我们,才入梦来。

我重新铺开纸笔,将昨夜那阕《江城子》又抄录一遍。

“爹爹这是?”

“给你娘写的。”我轻声道,“让她知道,我们从未忘记。”

迈儿凑过来看,轻声念着:“‘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他抬起头,眼中含泪,“娘亲坟前的松树,应该长得很高了吧?”

我点点头:“很高了,想来已是郁郁葱葱。”

早饭后,我独自出门,登上城楼远眺。朝阳初升,整个密州城沐浴在金光里。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小贩的叫卖声、儿童的嬉笑声不绝于耳。

这就是我守护的百姓,这就是我坚持的理由。

忽然间,我明白了那个梦的意义。

王弗不是在提醒我她的离去,而是在告诉我:尽管前行,不必时时回首;她永远在我生命最柔软的深处,给我力量。

我回到府中,将《江城子》折好收起。

“收起来吧,”我对苏仁说,“不必挂在书房了。”

“老爷这是?”

我望向窗外明净的天空,微微一笑:“她活在这里,就够了。”

窗外,一株新栽的松树正抽出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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