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日,连风都带着一股浮华的甜腻。柳絮像是撕碎了的云,没头没脑地乱撞,扑在行人脸上,粘在贵女们新裁的春衫上。而比柳絮更无处不在的,是那两句新添声的杨柳枝词,从酒肆歌楼里飘出来,被轻浮的浪荡子挂在嘴边,又被深闺里的小姐们带着隐秘的兴奋悄悄传唱。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声音黏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和探究。人人都说,这定是温八叉又一桩风流笔墨,不知描摹了哪对才子佳人的缱绻情事。那骰子,那红豆,该是何等缠绵入骨的相思信物。
我坐在驶向崔府的马车上,帘子低垂,隔开了外面喧嚣的春光与流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抵着袖中一枚冰凉的物事——那是一枚真正的、用骨头细细磨就的骰子,方方正正,每一面都点着殷红的朱砂,只是那朱砂颜色暗沉,像是凝固了的血。红豆安稳地嵌在“幺”的位置,圆润,鲜亮得刺眼。
车夫“吁”了一声,马车稳稳停在崔府侧门。这里是新贵,府邸透着一种急于彰显却底蕴不足的簇新。我扶着侍女的手下车,脚步有些虚浮,春日的光线照在脸上,竟觉得有些刺目。
引路的婢女恭敬却难掩好奇地偷偷打量我。我知道她们在看什么,长安城里最富盛名的“骰子娘”,能雕骨琢玉,一手玲珑玩意儿引得王孙公子竞相追捧。可她们大概也在疑惑,为何我这双巧手,却留不住自己夫君的心。
穿过几重庭院,还未走近那处遍植奇花异草的精巧院落,一阵娇笑声便随风送了过来,如同玉珠落盘,清脆又带着天然的媚意。是宰相府的千金,柳依依。而另一个低沉含笑的男声,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崔九。
他正执着一把团扇,替柳依依轻轻扇着风,侧头看着她时,眉眼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专注。柳依依则拿着一只打开的锦盒,里面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对桃核雕成的小船,首尾相连,正是“合欢桃核”。她指尖点着那桃核,腮晕潮红,似嗔似喜:“崔郎,这‘里许元来别有人’,说的可不就是你坏得很!”
崔九低笑,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温飞卿的词,不过是游戏笔墨,怎比得上我对你的一片真心?”
我停住脚步,站在一株盛开的海棠树下,花枝繁密,恰好遮住了我的身形。心口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缓慢地碾过,闷闷的疼。我看着他,看着那个我曾倾尽所有少女情愫,最终却只换来一句“沅娘,你最为贤淑知礼”的男人。
是啊,我知礼。所以我替他打理家中庶务,让他无后顾之忧地去攀附权贵;所以我亲手为他制了那对定情的合欢桃核,博得柳小姐千金一笑;所以,在他恳求我为他即将过门的平妻——虽未明说,但谁不知道柳依依入门便是平妻之尊——制作一件独一无二的聘礼时,我点了头。
那对桃核,是我熬了三个夜晚,就着昏黄的灯火,用最细的刻刀一点点掏空、打磨,指尖被锋利的核壁划破了好几处。那“里许元来别有人”,像是一句谶语,嘲笑着我的自作自受。
柳依依眼尖,先看见了我。她脸上的笑意微敛,带上了一种属于胜利者的、恰到好处的矜持与疏离:“沅娘姐姐来了。”她从不叫我崔夫人。
崔九闻声回头,看到我,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又被惯常的、带着些许理所当然的请求所取代。他走上前几步,声音放得柔和:“沅娘,你来得正好。那对玲珑骰子,可做好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更小的锦囊,递到我面前。我垂眸,接过。锦囊沉甸甸的,里面是一截质地细腻、略带温润的骨料。是他的旧物,一枚随身多年的玉佩不小心摔碎后,他让我留下最大的一块,说以后有用。
原来是用在这里。
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他,落在柳依依那张明媚无匹的脸上,轻轻点头:“快了,只差最后一步。”
柳依依走过来,很自然地挽住崔九的手臂,笑语盈盈:“早就听闻姐姐手艺冠绝长安,真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能让温助教写入诗中的‘玲珑骰子’,究竟是何等精巧呢。”
她的触碰,他的纵容,像两根细针,轻轻扎进我早已麻木的心口。喉间忽然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我强行咽了下去,舌尖却尝到了铁锈般的味道。
“不会让柳小姐失望的。”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稳得自己都意外,“妾身这就回去,完成最后工序。”
转身离开的刹那,春光似乎猛地黯淡下去。身后的笑语继续传来,模糊不清,只余那两句诗,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尖锐又清晰。
“入骨相思知不知……”
知不知?
我的工作室在崔府最僻静的一角,窗外是几杆瘦竹。这里堆满了各种材料,玉石、象牙、犀角、沉木,空气里弥漫着打磨后的微尘和胶漆的淡淡气味。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我关上门,世界陡然安静。走到窗前那张宽大的榉木工作台前,台上铺着细绒,散落着各种刻刀、锉子、钻具。那枚骨雕骰子已经基本成型,棱角分明,六个面上的“幺”到“六”点位也已钻好浅坑,只等着嵌入象征相思的红豆。
我拿起那截他给的骨头。触手温凉,纹理细腻,确是好料。可这料子,曾贴着他的肌肤,沾染过他的体温,如今,却要成为他向另一个女人献媚的载体。
指尖抚过骰子光滑的表面,那精心打磨出的圆润弧度。我取过灯,是一盏造型别致的深腹银灯,烛火在深处跳跃,光影被井壁般的灯身约束,投下 的一圈亮光,正好笼罩住掌心的骰子。这便是“井底点灯深烛伊”了,深深的嘱咐,他可知?他只怕,只当做游戏筹码上的机锋,博美人一笑的风雅。
我拿起特制的小镊子,从手边一个精巧的琉璃小盒里,夹起一颗饱满圆润、色泽鲜红欲滴的相思豆。豆子很小,在镊子尖端微微颤动,像一滴凝固的血珠。
手很稳。将红豆小心翼翼地安放进那个钻得最圆、最深的“幺”点坑里。大小正好,严丝合缝。再用细针蘸取一点点无色透明的鱼鳔胶,沿着红豆与骨壁的缝隙,极其吝啬地涂抹一圈。胶液渗入,将红豆牢牢固定在骨头深处。
入骨相思。
我盯着那颗被嵌入他贴身骨头里的红豆,看了许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然后,我放下镊子,伸出左手食指,送到唇边,用牙齿对着指腹,狠狠一咬。
锐痛传来。
血珠迅速沁出,饱满,殷红,比那颗相思豆的颜色更深,更沉。
我没有犹豫,拿起一枚比绣花针还细的刻写针——针尖在烛火上燎过——然后,用针尖蘸取了自己指尖的血。
俯下身,凑到那枚刚刚嵌好红豆的骰子前,屏住呼吸。针尖对准红豆那光滑圆润的侧面,极轻,极缓地移动。血附在针尖,随着我的动作,在红豆那鲜红的表面上,留下纤细到几乎无法辨认的痕迹。
一笔,一划。
“知”。
再一笔。
“不”。
最后一笔,落下时,手腕微微一颤,那“知”字的最后一笔,带上了一个小小的、血色的顿点。像是无声的诘问,又像是力竭的叹息。
完成。血字极小,嵌在红豆本身的深红里,若非凑到极致近处,对着光仔细辨认,绝无可能发现。
我直起身,指尖的伤口还在渗血,随手拿过一旁的棉布按了片刻。那枚完成了的玲珑骰子,静静躺在绒布上,骨色莹白,红豆鲜艳,完美无瑕。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声巧夺天工,是寄托深情的妙物。
只有我知道,那红豆内侧,藏着怎样呕心沥血的秘密。
窗外,似乎又隐隐传来了前院的丝竹声,夹杂着模糊的欢笑。是了,今夜崔九为博柳小姐欢心,特意请了长安有名的乐伎过府演奏吧。
喉间的腥甜再次翻涌而上,这一次,来得凶猛异常。我猛地侧头,用手捂住嘴,压抑地咳嗽起来,肩背剧烈地颤抖。好一阵,咳声才暂歇。
我摊开手掌,掌心一片刺目的鲜红。黏稠的血液,带着体温,沿着掌纹蜿蜒扩散。
我盯着那血,看了片刻,然后慢慢合拢手掌,仿佛要将那点温热握紧。
烛火依旧在深井般的灯盏里跳动着,映着这满室的寂静,和寂静中,我一个人,日渐腐朽的躯壳。
玲珑骰子已经做好。
而那“入骨相思”,他永不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