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站在天台上,望着脚下这座不夜城。霓虹灯把夜空染成暧昧的紫色,车流像一条条光河,在高楼间蜿蜒穿梭。
“看,我一无所有。”
我转过身,对着空荡荡的身后咧嘴一笑,右手在空气里拍了拍,像是在拍一个不存在的肩膀。晚风卷起衬衫下摆,露出腰间隐约的疤痕。
电话在口袋里震动。是老陈。
“在哪?”他总是这样开门见山。
“天上。”我说。
他沉默两秒,“又有活。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
挂了电话,我从天台边缘退回来。鞋底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发出沙沙的响声。这栋废弃的写字楼是我的秘密基地,二十八层,正好可以俯视大半个城市。
第二天我准时出现在河边的茶摊。老陈已经在那里了,穿着万年不变的灰色夹克,面前摆着两杯凉透的茶。
“目标叫李振邦,四十二岁,振邦集团董事长。”老陈推过来一个信封,“三天后的慈善晚宴,这是请柬。”
我捏了捏信封,比往常厚。
“加价了?”
“这个人不好接近。”老陈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河面,“保镖就有六个,还有个从不离身的助理。”
我笑了,“没有接近不了的人。”
老陈终于看向我,“别轻敌。你上次的伤好了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早好了。”
其实还在渗血。上周从二楼跳下来时被钢筋划了一道,但我没告诉他。在这个行当里,弱点就是催命符。
三天后,我穿着租来的礼服出现在希尔顿酒店的宴会厅。水晶灯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光鲜亮丽,香槟气泡不断上升,破碎。
李振邦在人群中央,笑容得体,握手有力。我数了数,确实是六个保镖,分散在周围,还有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始终站在他左后方半步——应该就是那个助理。
我端着一杯香槟慢慢靠近,在合适的时机“不小心”撞到了他。
“对不起,李先生。”我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我是您的仰慕者,一直很佩服您的慈善工作。”
他宽容地笑笑,“没关系。您是?”
“陈飞。”我伸出手。这是今天的名字。
握手时,我感觉到他掌心的茧。不像养尊处优的企业家该有的手。
晚宴进行到一半,我成功混进了他的小圈子。谈话很愉快,我适时展示了对艺术品投资的见解——为此我恶补了三天资料。李振邦明显对我产生了兴趣。
“陈先生见解独到。”他说,“下周我私人画廊有个小聚,不知您是否赏光?”
我微笑着举杯,“荣幸之至。”
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直到我去洗手间整理领带时,那个金丝眼镜助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镜子里。
“陈先生今天的表现很不错。”他慢条斯理地洗手,“几乎完美。”
我保持微笑,“什么意思?”
“只是赞叹您的演技。”他关掉水龙头,抽出纸巾细细擦手,“希望下周还能见到您。”
他离开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指节因为用力握紧而发白。
不对劲。
按照惯例,我应该立即撤离。但佣金太诱人,足够我消失一整年。我决定冒险。
接下来两天,我把自己关在安全屋里,反复研究李振邦的资料。普通出身,白手起家,无不良嗜好,热衷慈善。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真人。
直到我翻到一张十几年前的老照片——青年李振邦在建筑工地上,赤裸上身,和工友们勾肩搭背地笑着。他的右臂上有一个模糊的纹身。
我把图片放大,再放大。那是一只飞鸟的轮廓。
我的心脏突然骤停一瞬。
很多年前,在南方那个潮湿闷热的城市里,阿野手臂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纹身。他用烧红的铁丝自己烫的,说等有钱了去找专业纹身师补上几笔。
“阿飞,等咱们干完这票大的,就去海边开个小店。”他吐着烟圈说,汗水从他年轻的脸颊滑落,“你当老板,我当保安。”
“为什么我是老板?”
“你长得好看啊,能骗来客人。”
后来那票确实干成了,但我们没去成海边。阿野死了,为了掩护我。我眼睁睁看着他从仓库顶楼跳下去,像那只他永远没机会补全的飞鸟。
我关掉电脑,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慈善晚宴那一周,我做了两件事。一是重新勘察了李振邦私人画廊周围的所有路线,包括三条逃生通道和两个可能的狙击点。二是通过地下渠道查了金丝眼镜——他叫周谨,跟了李振邦八年,背景干净得像张白纸。
太干净了,反而可疑。
画廊聚会那晚,我提前两小时到达附近。西装内衬里藏着特制刀具,鞋跟里有钢丝,一切按最高规格准备。
画廊位于一栋老洋房内,保全比想象中更严密。我被要求通过两道安检门,这不太寻常。
李振邦亲自在门口迎接我。
“陈先生,欢迎。”他今天穿着中式上衣,显得随和许多,“希望今晚能让您尽兴。”
我随着他走进展厅。来宾不多,约莫十几人,都在低声交谈。周谨站在角落,远远地向我举杯示意。
一切都正常得令人不安。
展览过半,李振邦邀我去他的私人收藏室看“真正的好东西”。我注意到周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收藏室的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请看这幅画。”李振邦指向墙上唯一挂着的作品。
那是一幅抽象画,大片的暗红色像干涸的血,中央有一道刺目的白。
“它叫《背叛》。”他说。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很有意思。”我保持镇定。
李振邦转过身,直视我的眼睛:“十年不见,阿飞。”
空气凝固了。我计算着出手的角度和逃生的可能,表面却不动声色:“您认错人了。”
“阿野手臂上的鸟,”他缓缓卷起自己的袖子,露出那个已经模糊但依然清晰的飞鸟纹身,“是我帮他设计的。我们约好,三个人都要纹一个。”
我的指尖冰凉。
“你没死。”我说。
“差一点。”他走向酒柜,倒了两杯威士忌,“脊椎骨折,脾脏破裂,但活下来了。在医院躺了半年,然后用了三年重新学走路。”
他把一杯酒推到我面前。
“为什么回来?”我问。
“为了今天。”他笑了,那笑容很复杂,有恨意,有别的东西,“我建了这个帝国,布下这个局,等了整整十年,就为了问你一个问题。”
我握紧酒杯:“问吧。”
“那天晚上,”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你为什么没来?我们说好一起走的。”
记忆像锈蚀的闸门突然被撬开。那个雨夜,我确实去了码头,但在最后关头看见了闪烁的警灯。我以为是阿野出卖了我们,于是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座城市。
“我看见警察了。”我说。
李振邦——或者说,阿野——愣住了。
“不可能,”他摇头,“那地方是我亲自选的,绝对安全。”
“我亲眼所见。”
长时间的沉默。窗外传来城市的嗡嗡声,像遥远的潮汐。
“是刘老板。”他终于开口,“他怕我们三个单干,想借警察的手除掉我们。”
刘老板是我们当时的中间人,贪得无厌。
“我不知道。”我说。十年来的恨意、愧疚、自我放逐,原来都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判断上。
“你现在知道了。”他喝干杯中的酒,“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看着他身后的那幅《背叛》,血红的色块仿佛在流动。
“对不起。”
他点点头,像是等这句话等了很久。
“周谨,”他按下某个隐蔽的按钮,“送客。”
门开了,周谨站在外面,手里没有拿枪。
“你不杀我?”我问。
“我花了十年变成李振邦,”他说,“不是为了变回杀人犯的阿野。”
我走向门口,经过他身边时停顿了一下。
“阿野...”
“李振邦。”他纠正我。
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长廊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周谨跟在后面,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快到门口时,我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问周谨:“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周谨推了推他的金丝眼镜:“李先生书房里有一张你们的合影,虽然很旧了,但人的眼神不会变。”
外面下起了雨,和我离开那座南方城市那晚一样大。
我独自走在雨中,任由雨水浸透昂贵的西装。走到跨江大桥中段时,我停下来,望着黑色的江水。
手机响了,是老陈。
“得手了吗?”
“任务取消。”我说,“定金退给你,违约金我付双倍。”
老陈骂了句脏话,“你疯了?”
“可能吧。”
我挂了电话,把SIM卡取出,扔进江里。
雨越下越大。我靠着桥栏,望着远处模糊的城市灯火。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仓库顶楼,看着阿野——年轻的阿野——纵身一跃。
而我甚至没有去确认他是否真的死了,就因为恐惧而逃离。
我笑了,拍了拍身后空荡荡的空气。
“看,我一无所有。”
这次不是自嘲,而是陈述。
雨幕中,城市依然霓虹闪烁,像一场永不结束的盛宴。而我终于明白,这十年来我背负的从来不是那个雨夜的背叛,而是自己的懦弱。
一辆出租车停在旁边,司机探头问:“走吗?”
我拉开车门,湿漉漉地坐进去。
“去哪?”司机问。
我望着窗外流动的城市,没有回答。
是啊,去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