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

千禧年的秋老虎赖在古城不走，石板路蒸腾着前夜雨水未散的潮气，混杂着桂花甜腻和油炸食品的浓香，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褪色的朱漆门板，歪斜的窗棂，瓦檐下悬着的旧红灯笼在闷热的风里有气无力地晃着。

景韵水缀在后面，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翻盖手机冰冷的塑料壳，屏幕上幽幽蓝光照亮她略显烦躁的脸。班级QQ群正热闹，讨论着刚结束的月考。她瞥了一眼置顶的“灵异奇谈吧”，一个ID叫【暗房显影】的用户刚发了个帖子《古城西巷惊现诡异符痕！疑有高人做法？》，下面零星几个回复“楼主在现场？”“无图言屌？”。景韵水眉头一皱，【暗房显影】——她知道那是谁。张潮生。他的网名和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躲在暗处窥视、并试图将窥见的东西“显影”出来公之于众的阴湿感。她关掉群聊，目光落在前面两人身上。

芊照壹（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淡绿T恤，依旧习惯性地贴着墙根的阴影走，像一株畏光的植物。她脖颈纤细脆弱，低头时能看到后颈几缕柔软的碎发。李津逢走在她外侧，隔着一步的距离，穿着靛蓝牛仔外套，拉链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色老头衫。他双手插兜，步态看似随意，眼神却像鹰隼，锐利地扫过人群。景韵水注意到他帆布挎包鼓鼓囊囊，露出一本线装古书的毛边——肯定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淘来的“符咒秘本”。她想起前几天在本地一个极其冷门、充斥着各种神神叨叨帖子的“玄门拾遗”论坛，看到【逢考必过】发了个技术性很强的讨论帖《论‘坎离交泰’在锁魂印中的气机流转偏差》，下面只有一个ID叫【贾先生】的用户回复了一长串晦涩难懂的古文引注，最后还调侃了一句：“小友钻研精神可嘉，然火候尚浅，当心引火烧身。” 【逢考必过】罕见地没反驳，只回了个“受教”。

“逢考必过，” 芊照壹的声音细细的，几乎被街市的喧嚣淹没，她指了指前面一个被游客围住的小摊，“那个……卖饼的，好像换人了？之前那个凶凶的老太太呢？”

李津逢（逢考必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但看清摊主时，嘴角却意外地向上牵了一下，露出一丝近乎顽皮的、与他沉郁底色格格不入的灵动：“哦，他啊。”

那是个奇特的摊主。穿着浆洗得发硬、明显不合身的蓝布褂子，头戴一顶洗得发灰的解放帽，帽檐压得很低，露出一张过分清瘦、颧骨高耸的脸，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眼神却有种说不出的沧桑和狡黠，仿佛沉淀了几个世纪。他面前支着个简陋的煎饼炉，手法却异常娴熟流畅，摊饼、磕蛋、刷酱、撒葱花香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与这烟火气格格不入的、近乎表演的优雅。更奇特的是，他摊位旁边还竖着个脏兮兮的小幡，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贾大仙，测字算命，不准不要钱”。旁边还贴了张打印的A4纸，上面印着一个二维码，旁边写着：“疑难杂症，风水堪舆，线上咨询，请加【贾先生】。

此刻，这位贾颢铭（或者叫他贾利军、贾先生）正一边麻利地摊着煎饼，一边唾沫横飞地跟一个等饼的游客白话：“……这位小哥，看你印堂发亮，眼带桃花，最近必有红鸾星动！不过嘛，”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眼神却像扫描仪一样飞快地掠过游客的穿着打扮，“可得小心烂桃花，特别是名字里带‘水’的，跟你八字相冲！来，加个蛋？补补阳气！承惠一块五！” 那游客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真就多加了俩蛋。

李津逢拉着芊照壹走近了些。贾颢铭抬头看见李津逢，小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物件。他熟练地铲起一个刚出锅、酱料涂得格外均匀的煎饼，不由分说塞到李津逢手里：“哟！李小哥！老规矩，多辣多香菜，算你三块！” 他目光随即落在李津逢身后的芊照壹身上，眼神在她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相，看到更深层的东西。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混杂着玩味与某种了然的光芒闪过，随即又被油滑世故的笑容掩盖，“这位姑娘……气色欠佳啊，似有阴翳缠身？要不要老夫给你掐算掐算？流年运势，姻缘前程，包准！线上咨询有优惠哦！” 他晃了晃旁边的二维码牌子。

芊照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审视一件古董或者……一个有趣的实验样本。她下意识地往李津逢身后缩了缩。

“贾利军，少忽悠人，也少看。”李津逢把钱递过去，声音不高，却带着点熟稔的警告意味，甚至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他咬了口煎饼，热气和酱香弥漫开，“今天生意倒好。”

“嘿嘿，混口饭吃，混口饭吃。”贾颢铭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露出一口保养得异常完好的、与这煎饼摊和沧桑外表极不相称的白牙，“托您洪福，顺便替人解解惑，积点阴德。”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眼神却意有所指地瞟了瞟芊照壹，又瞟了瞟李津逢鼓囊囊的挎包，“有些东西，看看无妨，沾沾……就未必是福气了。” 这话像随口闲聊，又像某种晦涩的提点。

李津逢眼神微微一凝，没接话，拉着芊照壹转身就走。景韵水赶紧跟上，路过煎饼摊时，那股奇异的、混合着面酱香和某种陈旧纸张的淡淡霉味再次钻入鼻腔。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贾颢铭正低头摆弄他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屏幕蓝光映着他嘴角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手指飞快地按着键，像是在回复什么消息——也许是某个在“玄门拾遗”论坛向他求助的帖子？

他们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喧嚣稍减。青石板湿滑，缝隙里的苔藓绿得发黑。李津逢似乎想驱散刚才那点莫名的压抑感，从挎包里抽出那本破旧的线装书，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一个盘绕如蛇、墨迹模糊的符文，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难得的耐心：“上上芊，你看这个‘缚灵锁魂印’，书上说它关键在‘气走坎离’的交汇点，不是随便连的，【贾先生】上次在论坛说的‘离火易炽，坎水难收’，指的就是这个平衡点难把握……”

芊照壹听到那个网名，眼神闪烁了一下。她在“灵异奇谈吧”潜水时，也见过【贾先生】神出鬼没的回复，总是一针见血又语焉不详，让人半信半疑。此刻听李津逢提起，她不由得凑近了些，水红色的T恤袖口蹭到了李津逢的牛仔外套。她微微仰头，苍白的脸上因为专注和巷子里的闷热，浮起一层极淡的红晕。平日里总是躲闪怯懦的目光，此刻被那古老神秘的符文和李津逢近在咫尺的气息吸引，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和不易察觉的依赖，胶着在他的手指和书页上。她听得很认真，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像等待着承接某种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隐秘的启示。

巷口的风带着水汽，吹得头顶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吱呀摇晃。两人的影子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交叠、晃动，又被拉长。空气里那点煎饼的烟火气和旧书的霉味奇异混合，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带着禁忌感的暧昧氛围。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一只受惊的野猫猛地窜出……

当李津逢暴怒地冲向巷口阴影里的张潮生时，景韵水惊恐地看到，巷子另一端，那个本该在摊煎饼的贾先生，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巷口主街的光亮处，正悠闲地啃着一个自己摊的煎饼。他那双看透世事的、带着玩味的眼睛，饶有兴致地透过巷口的昏暗，精准地落在扭打的人影、跌坐在地无声哭泣的芊照壹、以及地上那本沾了泥脚印的符书上。他甚至没有走近，只是像看一出街头即兴戏剧的观众，嘴角叼着煎饼，露出一个缺德的、洞悉一切的笑容，仿佛在无声地点评：“看吧，老夫说什么来着？沾沾，未必是福气啊。” 随即，他摇摇头，哼着不成调的昆曲，慢悠悠地晃回了自己烟火缭绕的煎饼摊，继续他“混口饭吃”和“线上解惑”的营生去了。

这个明朝的老鬼，就像一个游离在故事之外的、冷眼旁观着年轻人们的爱恨情仇与诡异纠缠，偶尔兴致来了，便丢下一两句似是而非的箴言，或者在网上扮演一下高深莫测的【贾先生】，然后继续卖他的煎饼，赚他的外快。他是这潭名为“死水”的故事里，最不可预测也最令人不安的涟漪制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