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嗣。”
碇唯轻轻推开真嗣的房门,端进一杯温热的牛奶。
“写作业辛苦了,喝杯牛奶暖暖身子吧。”
真嗣低着头,局促地扣着手里的笔,闷声道:“谢谢……妈妈。”
碇唯看着面前拘谨的儿子,心中愈发自责。但她清楚,自己这个儿子就像某种柔软的小动物,只能用甜滋滋的糖果引诱着他从藏身的草丛里一点一点出来,一旦察觉到风吹草动,就会迅速缩回去。
这么想着,她放下牛奶,玻璃杯与木制的桌面碰撞,发出轻轻的“咚”声。
“新学校还适应吗?”
真嗣拿过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嗯。”
唯妈温和地笑了笑,把真嗣地头发揉乱:“如果不开心,一定要告诉我啊。”
这样亲密的行为让真嗣一下子僵了身子,看着碇唯拿着空杯子出去,房门“嗒”一声关上,他才猛然回神。
房门的灯光明亮又刺眼。
真糟糕,还是没能好好说话。
他又搓捏起笔来。
可是,他真的没办法用自然的姿态面对他们。
明明在他几岁时就把他丢给了美里小姐抚养,现在却突然回来,要和自己一起生活。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啊。
自顾自地把他丢下又自顾自地闯入他的生活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
可是……
真嗣碰了碰自己的头发——刚刚被碇唯揉的地方,脸颊微微泛红。
好暖和。
次日,清晨。
碇唯把装着午饭的包递给真嗣,眉眼弯弯:“要和朋友一起吃哦。”
真嗣接过包,轻轻地“嗯”了声,余光却看向端坐在餐桌后的碇源堂。
碇源堂戴着墨镜,双手交叉放在嘴前,一言不发。
真嗣垂下视线,道:“我出门了。”
碇唯挥手:“路上小心。”
看着真嗣走远,碇唯转身对碇源堂道:“你想在真嗣面前一直这样吗?”
碇源堂看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大概会伤到他。这样的话,还不如一直保持距离,至少他不会受伤。”
碇唯叹了口气:“真嗣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你怎么不知道这样他不会更加受伤呢?”
清晨的风扑面而来。
真嗣低着头慢慢地走。
碇唯——妈妈对他很好很好,但是父亲……他们住在一起也有一周了,可是父亲从来不和他说话。
是……讨厌他吗?
是自己做错什么,惹他生气了吗?
因为自己对他们的态度太生疏了?
可、可他们那么多年不见,他们还把自己抛下了,他不可以生气吗?不可以不习惯吗?
……他该怎么做呢?
真嗣走进班里的时候,整个教室除了他只有一个人。
蓝发红瞳的少女,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长得和碇唯很像。
绫波丽。
前几天,他无意间听到妈妈和父亲在讨论这个女孩,妈妈好像很生气,爸爸在道歉。
但是对于这个女孩,妈妈很怜惜。
因为父母对她的态度,真嗣对这个不怎么说话的女孩产生了一点好奇。
正观察着,一直看着窗外的女孩突然转头,看了过来。
糟糕!被抓包了!
真嗣掩耳盗铃般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座位上。
他能感觉到那道淡淡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盯着别人看确实不礼貌,他不会被讨厌了吧?
“那……那个……”
真嗣开口:“对不起……刚刚盯着你看。”
他低着头,不好意思看绫波丽。
凌波也没有说话。
一秒、两秒、三秒……
良久,他听见凌波淡淡的声音:“没事。”
说完,她扭过头,继续看向窗外。
真嗣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中午。
真嗣坐在天台上,打开了碇唯给他准备的午餐。很丰盛很漂亮。正如碇唯说过的,她想让真嗣和朋友分享。
但真嗣还没有朋友。
就这一点来看,他和凌波很像。
他一口一口吃着饭菜,有些悲伤。
就着悲伤吃完饭,真嗣收拾好饭盒,准备回教室。
“哐当——”
饭盒掉在地上。
“抱歉、抱歉!”
男生挠着后脑、歉意地笑着。
“冬二!都说了让你注意点,又撞到人了!你说说,这都是这个月第几个了!”
冬二的朋友训完他后,弯腰把真嗣的饭盒捡起来,递给他:“对不起啊,这小子总这样。”
真嗣拿过饭盒,摇头:“没事。”
他认出了面前的两个人,是同班的铃原冬二和相田剑介。
但他们似乎没有认出自己。
这也正常。
真嗣想。
毕竟他在班里确实没什么存在感。
只是在玩闹中碰掉了他的饭盒而已,真嗣并不在意,只是,有点羡慕他们。
他在原来的学校就没什么存在感,来了这里,果然也还是一个人。
“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
碇唯跑过来,接过了真嗣的包。
“在学校开心吗?”
真嗣边脱鞋边小声道:“嗯。”
“午饭呢?有和朋友一起吃吗?”
眼睫扇动几下,真嗣点头:“……嗯。”
碇唯看出什么,有些哀伤地看着他:“是吗……”
真嗣嘴唇翕动几下,干巴巴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不用道歉。”
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真嗣的脸,但又怕会吓到这个敏感的孩子,于是伸出的手就停住了。
真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垂在身侧的手抖动了几下。
不能逃避……
他默念道,然后伸手,把唯停住的手拉起,放在了自己头上。
“别难过,妈妈。”
他露出一个笑来。
厨房里的碇源堂端着一盘西瓜路过:“都过来吃西瓜吧。”
西瓜很甜很好吃。
据妈妈所说,这是父亲的同事加持良治种的。
加持先生?
熟悉的名字被提及,真嗣有些恍神。
加持先生是美里小姐的……男朋友?
他不确定能不能这样说。
因为美里小姐总是表现得很嫌弃加持先生。但加持先生却说:“这是大人间的情趣。真嗣君还是个小孩子呢,不懂也正常。”
真嗣确实不懂,但看到美丽小姐恶声恶气地反驳却红着耳朵,又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一些。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加持先生还在种瓜的话,说明还不错?
说起种瓜,真嗣想起这些年里帮加持先生浇过的水。
然后又拿起一片西瓜。
碇唯笑眯眯地看着他道:“美里小姐跟我说,她和加持先生最近都很忙,过一段时间就能来看你了。”
碇真嗣一个激灵,有种心事被戳破的慌张感。
“她还托我给你带句话。”
碇真嗣看向她:“什么?”
碇唯很温和地望向他,轻声道:“要开心哦。”
昏暗无光的房间里,真嗣小小声地哭泣。
听了碇唯的话后,他很失态地直接冲进了房间里。
明明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话。
但情绪仿若洪水一样将他个人冲垮,他只能狼狈离席。
妈妈一定很难堪。
房门“嗒嗒”两声。
真嗣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听门外的动静。
他听见碇唯说:“对不起,真嗣。”
眼泪几乎一瞬间就落了下来。
他们住在一起的一个星期,碇唯很关心他,真嗣也在一点一点接纳他们。但谁都没有提起过那次“抛弃”。
三岁的碇真嗣在美里小姐的怀里挣扎着、哭喊着,但谁也没有回头。
他只听到美里小姐手忙脚乱地哄他,以及那句“真嗣君,从今往后,就和我一起生活吧。”
不要……不要!
明明他有父母的……
明明有的!
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的、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起生活!
……
……不要丢下我。
但他终究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直至消失。
时隔十一年的重逢让真嗣无所适从。而被丢弃的伤痛也像一根针一样横在他的心上。
渴望被爱却又无法介怀。
这种矛盾让他痛苦万分。
我真卑鄙。
他想。
我真是自私又丑陋。
想要妈妈和父亲对他好,自己却揪着过去的事不放;想要交朋友,却从来不去主动找人说话。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真嗣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听说了吗?”
“还用听说?那么大的一个孩子,谁看不见?”
“不知道是和那个野男人生的。”
“我都说了,她看着就不像个正经人。”
“谁说不是呢。”
“————”
“……阿姨,结账。”
“啊?——哎呦,是真嗣君啊。你瞧瞧,多可爱的孩子,美里小姐真是有福气!”
“谁说不是呢!我家那臭小子要是有一半真嗣君的乖巧可爱,我做梦都能笑醒!”
“啊……”
“……谢谢……夸奖……”
这晚后,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或者说,只有真嗣在微妙。
在那个黯淡无光的夜里,真嗣察觉到了自己的卑劣。
如果自己能自然地接受碇唯的关怀就好了。
这样就不会让妈妈难过了。
他们丢下自己是因为一项长期保密的任务,按理说不该埋怨。
可是,“野孩子”“不是正经人”……越来越多的话语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嘲笑、鄙夷、永远永远被排挤。
错的不是他们。
真嗣明白的。
可是……感情并不能被人左右。他没法不迁怒。
好恶心。
这样的自己好恶心。
真嗣的情绪日益低落。碇唯对他越好,他越难受,越嫌恶自己。
直到最后,连家里也很难待下去了。
爆发的引子来自碇唯被上级叫去出差,为期一周且不能与外界联系。这个勉强还算温馨的家里只剩下真嗣和碇源堂。
真嗣彻底感到窒息。
迄今为止,他还没跟这位父亲完整地说过一句话。如果说对碇唯,真嗣是愧疚和本能的依赖,那对碇源堂,如果不是他天天在屋子里跟着妈妈乱转,真嗣险些就要忘了这个人。
窒息。
碇唯离开的第一天晚上,父子俩坐在餐桌前各自进食,互不干扰。
碇唯离开的第二天晚上,碇源堂直接消失,说要加班。
这个几乎天天待在家里粘着妈妈的人,说要加班。
真嗣松了一口气地同时,也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
等真嗣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附近一栋旧楼的顶层,通往天台的门就在面前。
这是他最近新发现的地方,很适合看星星。
望着浩瀚无垠的宇宙,真嗣很容易就平静下来。
看看星星也不错,平复一下心情,好好思考一下自己想要什么。
如此想着,他推开了顶层的门。
天台已经有人了。
皎洁的月光之下,一位身姿修长的少年站在他平日里常站的位置,微凉的夜风卷起少年如雪发丝,在身后巨大圆月的辉映下,每一根一缕都仿佛闪烁着银光。
听到身后的动静,少年回过头,红色的眼中便静静倒映着真嗣的身影。
真嗣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白色的少年拢在银白的月辉之下,如梦如幻,泛出非人的质感。
而那双红色的眼睛却又像雪地上的红梅一样让人移不开眼。
真嗣的大脑一片空白。
少年率先打破沉默:“你也来看星星吗?”
“嗯?”真嗣回过神来,“啊!恩……是的,我也来看……星星……”
后两个字在对方笑意渐浓的注视下愈发微弱。
真嗣低下头,脸有些红。
白发少年轻笑一声:“这样啊,那我们两个一定有特殊的缘分吧。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陪你一起看星星吗?”
应该拒绝的,但真嗣看着少年含笑的脸,拒绝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嗯……打扰了。”
少年将位置让了出来,站到一旁,真嗣听到他温和的声音:“是真嗣君的话,怎么能算打扰呢。”
真嗣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笑着指了指真嗣的前胸。
他还穿着校服,名牌还没有摘。上面清晰地写着“碇真嗣 初二(3)班”
真嗣有些窘迫。
少年:“我直接叫了真嗣君的名字,你会介意吗?不然,我还是叫你碇君吧?”
真嗣心下嘀咕:这样说话,我怎么好意思说介意啊。
“不、不介意。”
“是吗?”少年笑起来,“我叫薰,渚薰。真嗣君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哦。”
脸上莫名一阵发烫,真嗣低下头,别别扭扭喊:“薰、薰君。”
“嗯。”渚薰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在的哦。”
好奇怪。
这个叫渚薰的人给他的感觉好奇怪。
但……并不讨厌。
真嗣将目光放到一望无际的 夜空上。深蓝色的天幕上群星密布。
渚薰站在他身边,白的过分的小臂倚着栏杆,仰着头看向天幕。发丝被风吹的向后飘扬,璀璨的星子落在他的眸底,像一池碎银。
薰真好看。
真嗣想。
也很白,像陶瓷娃娃。
身上也有他所没有的洒脱和肆意。
“真嗣君,你看起来有点没精神,发生什么了吗?”
真嗣愣了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我……”没事。
话到嘴边。真嗣却说不出来了。
许是压抑了太久,他最终道:“薰,你能听我说说吗?”
渚薰微微一笑,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说:“荣幸之至。”
“我……我三岁的时候,父母因为一个不得不去的工作,把我交给了美里小姐抚养……”
自己的事情比想象中更容易说出口,是因为倾听的人是薰吗?
如果是薰的话,说出来也没有关系;如果是薰的话,一定能被理解;如果是薰的话,一定能被包容。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