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变得非常不对劲。
对着镜子的胡阳直勾勾地打量自己。原先鲜艳亮丽的颜色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黑白灰的配色就好像自己是从电脑里抠图抠出来的。
她伸出手狠狠掐了一下手臂,痛觉顺着神经直冲脑子,让她放弃了自己是在做梦的猜想,被掐得留印子的皮肤也灰了一小块。
这是什么情况?胡阳还是没搞懂。
难道是昨天的冤魂反噬?可是这个反噬除去外貌变化,并没有给自己的身体造成伤害,这算什么反噬啊?
越想越乱,胡阳长舒一口气,决定先穿好衣服去图书阁找找资料,总不好一直保持这种状态。
穿上衣服的一刻,原本棕黄色的风衣瞬间也褪色变得暗灰。胡阳见状挑了挑眉,没想到这招对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有影响。但眼下胡阳正着急解决,没管那么多就打算跑出了房间去找程潇。
正在外头闲逛的王钰余光撇见个黑影一闪而过,她怔愣着用手揉揉眼睛,重新看向那条走廊:全身黑白的胡阳大步流星地朝医务室的方向赶去,原本标志性的红色消失不见,一下子连王钰都没认出来是谁。
“队长?!”
听到王钰呼唤的胡阳脚步一顿,就在她犹豫的片刻,王钰火急火燎地跑到胡阳身边开始上下打量起来。不同于以前她眼神里的调侃,这次倒是真的很着急,胡阳也没遮掩,干脆站着让王钰打量。
王钰试探性地掏出了荧石,明亮温暖的橙黄色灯光打在胡阳身上竟然只撒下一片灰色,见到这个场景,两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胡阳是没想到竟然连环境色都影响不了自己,觉得事情棘手而已;王钰却是大惊失色,也许是黑白灰的配色和这无法染色的模样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她掏出通讯器就是一顿狂轰乱炸,胡阳没来得及阻止,眨眼间,一个银色的隧道出现在两人身旁。
宇械从隧道里跳出来,用手把王钰拨开,转而抓在胡阳小臂上,眼里的担忧毫不掩饰:“姐?”
胡阳猝不及防撞进一片静谧的银灰色,刚想开口安慰,思绪却飘飞到第一次见到宇械的时候。
月亮如此柔和,人性如此肮脏,银色小鸟却在这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一片树叶。听到细碎衣物摩擦声后,宇械茫然地转过头来和胡阳对视,那是胡阳第一次见到宇械,直觉却感觉她和周围都格格不入,就好像在垃圾堆里发现一块透亮的水晶。
温柔的灰,对任何颜色都可以退让,所以无论宇械和谁组队适配度都非常高;有锋芒的白,刀刃反射月光的一刹,任何敌人都不在话下;淡然的青色,飘渺得就好像一阵风,胡阳想起来那个值得尊敬的前辈,温和而坚定的人却被上帝怜悯困难而带离世界。
就在胡阳呆愣的时间,一抹天水碧色顺着高马尾的发尾向上攀升,前额碎发末端也开始变得有色彩。宇械看到这个变化猝不及防地眨了几下眼睛,迟疑地开口:“颜色…?”
“嗯?”
天水碧色安稳地呆在头发末端,并没有试图再往上浸染的迹象,就好像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只要你需要她,她随时都可以成为你值得信赖的后盾,同时谨慎地给你一个舒适的社交距离。从什么时候开始,宇械已经不再需要时时刻刻被保护在自己身后,而是一步步走到最前锋的位置,在所有战场冲锋陷阵了呢?
胡阳也有些记不清楚,但还是欣慰地冲她笑了笑,没搞清情况的宇械看见她的笑容耳朵有点红。
胡阳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当初没有捡到宇械,她现在应该是什么处境,就好像年幼的自己在看到宇械的第一眼就毫不犹豫地问:“你是谁呀?”好像帮助宇械是她本来就该做的。
而她也不会知道,那个月夜降临的自己对宇械就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嚣张的火舌从来没有烫伤自己,而是融化了心里陈旧的坚冰,融化岁岁年年的风霜。
王钰在旁边看着二人眉来眼去吃味了好久,终于忍不住滋哇乱叫地扒拉开宇械:“怎么你看她一眼就有颜色了啊!咋啦,是我没有魅力吗?”
王钰幽怨如同被抢妻的语气让胡阳翻了个白眼。和需要小心相处的敏感内向的宇械不同,和王钰相处从来不需要她多纠结什么,换句话说,王钰会百分百地接受其他人对自己的情绪反馈,然后转换成百分之两百输出出去。
这样活跃热情的人就好像向日葵,暖融融的颜色让人忍不住放松自己,想要驻足停留、靠近一些。毫不犹豫地,胡阳就认为王钰应该是鎏金色的,比起香秋色更张扬恣意,比起荧黄色更圆滑多变,让人想起来那个盛大热烈的秋天,不管此刻我们需要离别还是能够相聚在一起,都能让人觉得不虚此行。
不过,她可从不认为王钰是一个这么单纯的好人役角色。
当王莱被火舌吞噬而消失殆尽连骨灰都没留下时,当王钰一个人坐在密密麻麻的碎尸旁,当她误会是自己带领村民逼死王家远房时……
胡阳都可以窥见她平静之下隐藏的癫狂。
是那场遗产之争改变了她?血液和死亡似乎成为遗产之争的主旋律,不论是恐惧抑或是兴奋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任何一个想要分一杯羹的人都不要妄图置身其外,都不能够置身事外,在快到要起飞的伴奏中起舞至死,通往地狱的邀约。
她平常掩饰得很好,直到被王钰掐着脖子要窒息之前胡阳都没有看出来她的癫狂,就像粘稠的血液糊住了喉咙,呼吸都变得不畅。那个时候的胡阳和王钰就像被摆上罗马斗兽场的野兽,她拼命地想要扯开王钰掐住自己的脖子,力气却在不经意之间流失。
就在胡阳迷迷糊糊地想要自暴自弃接受死亡时,却感到脸上猛地一热,视野模糊,对面狰狞面目的人此刻却在流泪,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砸在自己脸上倒是温热的。
仇恨刹那间烟消云散,脖颈上的压迫消失,胡阳在争先恐后涌进来的空气中呛到连连咳嗽,却还是头晕目眩,没有力气爬起来。王钰却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胡阳那鲜红的眼睛没有聚焦,疑惑地看向刚刚差点害死自己的罪魁祸首。
王钰沉默片刻,声音沙哑地开口:“我只有你了。”
这算什么道德绑架,给个巴掌给颗枣子?胡阳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扯着嗓子刚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到王钰的手放到自己后背,给了她一个拥抱。
胡阳咽下所有话,在沉默中回抱她。
在后面的几年里,胡阳也始终没有理清楚王钰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就在那个两人都颠沛流离的黑夜,胡阳突然很能理解王钰一瞬间的脆弱。
尽管只有一瞬间,在被愤怒委屈不解冲昏的头脑中闪现年少时的笑容。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是因为不舍,也许是因为筋疲力尽吧,也许是知道自己也成为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总之王钰渴望暖意的心胜过行动,越过自己创造出的荆棘拥抱了对方。
感慨万千间,黯红色在原本暗淡的眼眸中翻涌而起,而另一种鎏金色则从她头顶开始向下侵略,眼见得快要侵占天水碧的地盘才堪堪停下来。
王钰一瞬间就发现了胡阳身上的变化,有些小得意地吹了个口哨,挑衅地看向宇械,后者根本不搭理她幼稚的行为,低着头和通讯器在发消息。
没多时,一抹蓝色的身影从走廊另一头赶来,正在讨论的王钰看见程潇来了,向她挥挥手:“哎,程大夫,这边这边!”
程潇平复了下自己紊乱的呼吸,转而看着已经有些色彩的胡阳,简单复盘起刚刚宇械传达给自己的消息:“现在情况是,胡阳在看到你们之后身上才浮现的颜色?…我个人的猜想是,会不会有一种可能,这个颜色是她对你们的印象色?”
不愧是程潇,语言简洁易懂,语气温和,一语中的。
胡阳听完她说的话开始陷入思考,注意力却早被程潇今天穿的衣服吸引走,就她自己来说,是断然不敢尝试这种僧人式的衣服,不过群青色的符文很好地掩饰了这种朴素,在低调的同时不失端庄高雅。
倒是很衬她,胡阳这么想着,眼睛看向她孔雀蓝色的长发,发丝柔和地散在她肩膀上。
任谁来,对程潇的第一印象都是蓝色系吧?不论是温柔淡雅的碧落,还是有些清冷的马尔代夫色,都是很适合程潇的,胡阳也不例外。
直白来说,程潇确是一个高情商的人,她生长在书香世家,跟她交流从来不会使自己感到不舒服,相反会觉得自己被一汪湖泊轻柔地裹挟。而且程潇非常会看人下菜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会让任何人感觉被针对。
这种处处都完美的背后是否是处处小心?胡阳从来没有见过程潇松懈的时候,哪怕是平常相处都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外交部发言。程潇把自己禁锢在条条框框之中,始终不肯迈出这个范围一步,任何计划之外的变动会让她感觉到压力。
温和的水,但是还是毫不设防的话,说不定就会被冻结成的冰刺洞穿身体。对谁都好,对谁都客客气气,背后是对谁都冷漠,漠不关己地旁观这世事变迁,超出自己领域的任何事情都不要管,不要牵扯进别人的因果。
那么,这样一个不染红尘的仙人式人物是什么时候开始自愿陷入她们的因果,是什么让程潇一次次甘愿打破自己的框架为其余五人兜底,连胡阳自己都猜不到,哪怕现在人就在自己身边,她也不清楚她的话有几分真心。
翡翠色自浓密的头发之中挑选几缕着色,若隐若现。原本因干燥而分叉也变得柔顺起来,顺着胡阳扭头的动作施施然地滑下肩头,在她身后摆动。
程潇也注意到她的变化,掩面笑了下:“翡翠色?倒是有些超出我的预期啊。”
程潇从来不觉得世俗有何值得留念,她用漠然的目光打量在红尘里苦苦挣扎的众人,有时候觉得活着也甚是无趣。在书香世家长大的她,成就功名对她来说触手可得,听着别人的称赞反而更加味同嚼蜡。学医是母亲的期望,典雅是家庭的要求,那就去做到完美,顺从的她就像一个没有思维的提线木偶。
直到那一抹红色出现在眼前,胡阳是一个变数,从她墙头一跃而下的瞬间,程潇就在心中偷偷计算她究竟犯了多少错误:不能翻阅墙壁,不能践踏草坪,不能大声喧哗,不能露齿而笑……可是胡阳撕开这些条条框框构成的囚笼,揪着她的衣领把程潇拉出了禁锢,又在她惊魂未定的时候告诉她,你根本没有体验过人生,怎么能说人生无趣呢。
不曾入世,何谈出世?
于是程潇主动踏入因果,在丝丝缕缕的人生线之中凝视那个闪耀的女孩,复而无奈地笑起来,真要说的话,也应当是胡阳为自己染上了色彩。
如果我违背了这个世界的规则爱上你,这算不算我割舍了自己的本性,逃离本来属于自己的时间线,不顾一切地去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