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杏昼夜兼程,第七日拂晓抵达雁门关外。
黄沙漫天,她远远看见一队披甲士卒押着几辆破旧囚车,车上人影枯瘦,却仍是她熟悉的轮廓——父亲。
她翻身下马,膝盖重重砸进沙里。
“爹——”
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周父抬头,干裂的唇抖了抖:“杏儿?你怎么……”
后半句咽在喉咙里,老泪纵横。
押解校尉认出她腰间那枚影鳞司的墨玉佩,脸色骤变,正要喝问,斗笠人已从暗处掠出,一把薄刃贴在他颈侧。
“放行。”斗笠人嗓音沙哑。
校尉僵了片刻,终究侧身让开。周杏扑到车前,割断绳索,把父亲搀下来。老人双腿浮肿,几乎无法站立,却仍执拗地推开她:“你快走……左相的人不会放过我,更不想放过你。”
周杏没答,只从怀里摸出一只水囊,拧开递过去。水里掺了静水庵带出的药粉,能吊住一口气。
“爹,先别说话,我们回家。”
“回家?”老人苦笑,目光越过她,看向关内方向,“京城已无周家,谈何回家?”
周杏抬手,替他擦去脸上的尘灰,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
“那就再造一个周家。”
……
三日后,边陲小镇,残阳如血。
周杏用影鳞司给的第一枚“人情”,换到一间废弃驿站、三匹快马,以及二十名卸甲老兵。
夜里,她点起篝火,把父亲安置在屋内,自己坐在门槛上,展开那张羊皮卷。
杜怀瑾的名字旁,又多了一行新添的小字:
“三月十五,夜,左相私兵将抵雁门,取周氏父女人头。”
阿梨端着热汤出来,见她盯着字发呆,怯怯问:“小姐,我们……真的挡得住吗?”
周杏把羊皮卷凑到火舌上,火苗舔过墨迹,映得她眼底一片赤红。
“挡不住,也得挡。”
她抬头,看向远处起伏的山脊。
“影鳞司只答应护我们三次,如今已用一次。剩下的两次,我要换一条活路。”
……
次日黎明,驿站外马蹄声骤起。
二十名老兵列成两排,手里拿的不是刀剑,而是锄头、柴刀、铁锹——边军穷得叮当响,兵器都卖了换酒。
周杏却笑了。
她让阿梨把一只只酒坛搬出来,拍开封泥,酒香冲鼻。
“兄弟们,今日不喝,只闻。”
老兵们面面相觑。
周杏把酒坛高高举起,猛地砸向地面。
“砰——”
烈酒四溅,浸进沙土。
“今日若胜,我周杏在此立誓——”
她抽出短刀,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血滴落进酒泊里,瞬间晕开。
“三年之内,让各位每人家里添十亩良田,再添一口新锅!”
老兵们愣了半晌,不知谁先吼了一嗓子:“跟着周姑娘,干了!”
呼声震得驿站梁上尘土簌簌落下。
……
三月十五,夜。
左相私兵三百人,黑衣黑甲,悄无声息地逼近驿站。
当头之人抬手示意冲锋,忽听“轰”的一声——
脚下沙地塌陷,半数人连人带马摔进提前挖好的陷坑,坑底插满削尖的胡杨枝。
剩下的黑衣人尚未回神,侧面山梁上,二十名老兵推着巨石滚木呼啸而下。
周杏站在最高处,手里握着一张粗制猎弓,箭尖淬了蛇毒。
她眯眼,瞄准为首那人的咽喉——
弓弦骤响。
黑衣首领应声而倒。
混乱中,斗笠人不知何时已混入敌阵,刀光如练,专挑关节处下手。
一炷香后,三百人溃散,只剩满地呻吟。
周杏跳下山梁,踩着血水走到那名首领面前。
对方还没死透,惊恐地瞪大眼。
“回去告诉杜怀瑾——”
她俯身,用箭尖挑起他的下巴,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
“周家不是他案板上的肉,是啃他喉咙的刀。”
……
当夜,驿站火光冲天。
周杏把父亲背到马车上,阿梨赶着车,老兵们扛着缴获的兵刃,跟在后面。
他们没回关内,而是掉头往更北的戈壁深处去。
斗笠人打马与她并行,第一次掀开斗笠——
那是一张年轻得过分、却布满旧疤的脸。
“影鳞司还剩两次人情,你真打算这么用?”
周杏望着远处地平线,轻声答:
“第一次,换我爹的命。
第二次,换杜怀瑾的命。
第三次……”
她顿了顿,回头冲他一笑,火光映得她眉眼灼灼。
“第三次,换一个新天下。”
斗笠人愣住,半晌,低低笑出声:
“疯子。”
“嗯,”周杏点头,“疯子才能活。”
马车碾过焦土,扬起一线尘烟。
在他们身后,烈焰吞噬了驿站,也照亮了北疆漫长的夜。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左相府中,杜怀瑾听完逃兵回报,失手摔碎了最爱的越窑青瓷。
他盯着地上那滩水渍,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御花园里那个抱着一摞奏折、倔强仰头与先帝争辩的小小女孩。
那时,女孩的父亲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
杜怀瑾喃喃:“周家……竟养出一只狼崽子。”
窗外,春雷滚滚。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