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皇城夜雨。
周杏把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苍白下颌。
墨玉佩贴在心口,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影鳞司领路人止步于丹墀之下,低声道:“姑娘,再往前一步,便是天子寝宫,我们不可近。”
她点头,独自拾阶而上。雨丝落在青砖,溅起细碎银光,像无数把倒悬的小刀。
殿门半掩,灯影昏黄。内侍刚要通禀,忽听里头传来一声低哑的“让她进来”。
嗓音不大,却压得整座昭阳殿鸦雀无声。
周杏跨过门槛,雨水顺着斗笠边沿滴落,在红毯上晕开深色圆点。
她没有跪,只是抬手,慢慢摘下了斗笠。
廖琇坐在案后,一身玄青常服,袖口以暗金线绣着蟠螭,灯火映得那抹金色像活物般游动。
他指间转着一枚玉镇纸,目光落在她脸上——
三年未见,这张脸褪去了当年的稚气,轮廓锋利,像北地雪夜削出的刀。
“胆子见长,”他先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怒意,“敢用影鳞司的最后一次人情,只为夜半闯宫?”
周杏直视他:“我来还债,也来讨债。”
廖琇眉峰微挑,似笑非笑:“朕何时欠你?”
“三年前,你在金殿上贬我父亲,却允他活命。我欠你一句谢。”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杜怀瑾勾结北狄、私开边市、截杀忠良——这三条罪证,如今已握在我手里。我替他讨的,是命债。”
她取出袖中密折,双手奉上。
廖琇没接,只是凝视她掌心血痕——那是昨夜从死士手里夺卷宗时,被暗器划的,伤口未裹,血已凝成深紫。
“周杏,”他忽然唤她名字,像把冰凉的玉按在心口,“你可知,朕若此刻治杜怀瑾,朝局动荡,北疆战事将一触即发?”
“我知道。”
她抬眼,眸色深得照不进灯火,“所以,我来换第三种选择。”
廖琇终于放下镇纸,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
玄青衣摆掠过她湿透的靴尖,停在半步之外。
雨水与龙涎香的气息交织,像无形的网。
“说。”
“杜怀瑾的罪,由我周家出面揭发。我父亲以戴罪之身返京,甘当首告,只求一个公开廷议。
陛下可顺势削其权柄,却不必亲自动手;北疆战事,我愿领影鳞司旧部为前锋,三月之内,献北狄王首级。
如此,朝局稳,战事息,杜氏一党连根拔起——”
她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最后几乎抵在他胸前,声音轻得像雨声,却字字滚烫:
“而我,要留在宫里。”
殿外忽起风,吹得烛火乱晃。
廖琇眼底那抹幽暗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灼灼的火。
“留在宫里?”他低低重复,嗓音微哑,“以什么身份?”
周杏伸出右手,掌心向上,那枚龙纹墨玉佩静静躺在血痕之间,像一尾沉睡的黑龙。
“第一次用它,救我父。
第二次用它,换杜怀瑾人头。
第三次——”
她指尖一松,墨玉佩坠入廖琇手中,发出极轻的“叮”声。
“换我。”
她抬眼,一字一顿,“换周杏,从此不再是影鳞司的刀,而是——”
话未说完,廖琇忽然俯身,吻住了她。
这是一个带着雨味与血腥味的吻,像漫长的夜终于裂开天光。
他扣住她后颈,指腹摩挲那道被风沙割出的旧疤,声音低得近乎气音:
“成交。”
窗外惊雷滚过,雨势骤急。
昭阳殿的灯火却稳了下来,照出一双交叠的影子——
一个暴君,一匹狼崽子,在风雨欲来的春夜,交换了彼此最锋利的筹码。
而无人知晓,案上的密折被风掀开最后一页,墨迹未干:
“若廷议之后,周氏父女仍存,愿以己身,永镇北疆。”
落款处,是周杏的名字,血迹为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