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夜像一块被冻硬的铁,风在冰面上来回刮,发出刀割般的尖啸。
周杏卸了甲,肩胛旧伤裂开,血痂黏住里衣,稍一动作便撕得生疼。她却不肯上药,只把铜符攥在手心,借灯火看那龙鳞纹路里凝着的细小冰晶。
阿梨端着热酪浆进来,眼圈通红:“小姐,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死?”周杏低声笑了笑,指节抚过铜符边缘,“我死了,谁来收那三万冤魂的债?”
她抬眼,帐外雪光映得眸色发蓝,“阿梨,去请李敢、韩起两位将军,再传影鳞司十人,半刻后到鹰嘴岩。”
“今夜?”
“今夜。”
鹰嘴岩在营北三十丈,半壁悬空,下临冻河。月色惨白,照得岩顶积雪森森。
人到齐后,周杏抬手,亲兵抬出一只黑箱,打开,里头是一摞卷宗、半幅羊皮地图,还有一只小小的铁匣。
“三样东西,”她声音压得极低,“卷宗是杜怀瑾私通北狄的往来书信副本,原物已遣人连夜送京;地图是北狄王庭冬猎路线,红线处是乌勒质残部与右贤王汇合之地;铁匣——”
她指尖一挑,匣盖弹开,露出一枚比铜符略小的黑铁令牌,上刻“静水”二字。
李敢倒吸冷气:“静水庵的暗令?小姐竟连这也借来了。”
“静悟师太欠我周家一条命,如今该还。”周杏将令牌扣入铜符背后的凹槽,只听“咔哒”一声,龙鳞竟翻开一层,露出里头中空暗格,暗格里是一卷比蝉翼还薄的绢书。
“先帝遗诏,”她抬眼,一字一句,“若廖氏子孙失德,可废立。”
众将跪倒,雪沫扑簌簌落在甲胄上。
周杏却俯身,将遗诏重新塞回暗格,铜符合拢,龙鳞归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我不谋逆,我只要一个公平——杜怀瑾一日不死,三万将士便一日含冤。”
她抬手,将铜符高举过顶,声音裹着寒风,像一把出鞘的刀:
“明日卯时,全军拔营,进逼黑风口!我要用乌勒质的血,为遗诏开路。”
……
同一时刻,京城昭阳殿灯火长燃。
廖琇披了件单衣立于槛窗,案上摊着北疆急报——鹰愁谷大捷,乌勒质授首,全军折损不足三百。
他指尖抚过捷报边缘,那里有一行小字,是周杏亲笔:
“臣女幸不辱命,然旧伤复发,恐难久战,乞陛下早定归期。”
墨字被血迹晕开,像一朵朵小小的红梅。
廖琇抬眼,夜色里宫檐起伏,如沉睡的巨兽。
“归期……”他低喃,忽然转身,“传旨,备马,朕要出京。”
内侍大惊:“陛下,三更已过——”
“朕等不到天亮。”
……
北疆,子时。
周杏单人匹马,悄悄出了营。
雪深没膝,玄霄却奔得极稳,直奔鹰愁谷外的无名坡。坡上,三百座新坟整齐排列,石碑未立,只插着残刀断矛。
她在最前排停下,那里埋的是替她挡箭的老兵田五,碑前空无一物。
周杏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只油纸包,打开,是几块糖渍杏脯——田五生前最馋的零嘴。
“老哥,答应你的十亩良田,我给你挣到了。”
她咬开酒囊,仰头灌一口,烈酒烧喉,呛得她弯下腰,眼泪砸进雪里,瞬间结成冰。
身后,忽有轻缓马蹄声。
周杏没有回头,只抬手抹了泪,声音哑却平静:“陛下不该来。”
廖琇勒马十步外,披一袭玄狐大氅,肩头落满雪。
“朕若不来,你预备一个人扛到何时?”
他翻身下马,走到她身侧,目光掠过那一排排无字碑,眼底暗潮汹涌。
周杏把铜符抛给他。
铜符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廖琇抬手接住,指腹摩挲那枚“静水”暗令,眉峰微敛。
“遗诏在你手里。”
“是。”
“为何不直接回京,当庭摔在朕脸上?”
周杏侧头,雪光映得她唇色苍白,“我想看看,你会不会自己来取。”
廖琇低笑,笑声被风吹散。
他忽然伸手,扣住她后颈,将她按进怀里。
大氅扬起,将两人一并裹住,隔绝风雪。
周杏听见他心跳,沉稳有力,像一面擂鼓,震得她眼眶发热。
“周杏,”他嗓音低哑,“朕来接你回家。”
她闭上眼,轻声答:“回家可以,但得带着杜怀瑾的人头。”
……
次日卯时,北疆军拔营。
黑风口外,残阳如血。
周杏一身银甲,立于阵前。
她身后,是三万铁骑;她面前,是右贤王两万援军,以及杜怀瑾派来的死士三千。
两军对垒,雪野无声。
周杏抬手,铜符高举,龙鳞映着残阳,像一簇燃烧的火。
“北狄犯边者,杀无赦;
杜氏走狗者,杀无赦;
阻我归途者——”
她拔剑,剑锋指天,声音裹着风雪,传遍三军:
“皆如此雪,化血为泥!”
铁骑如潮,轰然冲锋。
周杏一马当先,玄霄长嘶,直取敌军中军。
铜符在她掌心发烫,像一颗滚烫的心。
……
千里之外的京城,昭阳殿灯火第七夜未熄。
案上,摊着一只小小的锦囊,里头是一缕用红线缠好的青丝。
廖琇立于窗前,北望长空。
风从雁门关来,带着铁锈与冰雪的味道,也带着她的声音——
“陛下,等我。”
他抬手,将那缕青丝按在唇边,低低应了一声:
“朕等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