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稚嫩的朗诵声回荡在有些破旧的房间里,积满了灰尘的吊灯摇摇晃晃,灯光忽明忽暗。八九个学生坐在木箱上,手中拿着手抄的课本,大声念着课本上的句子。
“这首《采薇》节选讲的是一位战士返乡途中的所思所感…”
女教师站在三个箱子摞成的讲台前讲课,台下的孩童眨巴着清澈的眼睛,用稚嫩的嗓音问:“老师,那我们的战士什么时候返乡?”
女教师怔了怔,她低头,抚摸着无名指上的简陋的戒指——她那奔赴战场的丈夫在结婚时送给她的。然后抬头,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等仗打完了,我们的战士们就回来了。”
“为什么要打仗?”孩子们又问。
“因为有人要欺负我们,我们要捍卫自己的权利。”
孩子们没听懂这番深奥的话,只是说:“所以战士们是保护我们的英雄嘛?”
“英雄!”
“英雄!”
“啊…”女教师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对,他们是英雄。”
寒风吹落了最后一片叶子。
那一年,边境失守,敌国军队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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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你嘀咕什么呢?”
“啊?啊,没什么。”
柳昔揉揉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就是梦见了小时候上学的事了。”
“行了也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一边的少女推搡着她,“快去领饭吧,再不去又得吃草皮了。”
柳昔拍了拍身上的尘垢,又扎紧了手腕上缠着的绷带,沉默地跟在少女身后,去领自己的那份早餐——一碗粥。
说是粥,却只有七八粒米,飘浮在泛黄的水中,还有几根野草和一些木屑。但这种粥在现在已经算得上是珍馐佳肴了。
柳昔几口喝完,把碗扣在地上,支着下巴凝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
“小露。”她唤身旁的少女。
“嗯?”小露回头,“干什么?”
“我想参军。”
“哦那你去呗等会儿你想干什么!”
小露大惊失色,如果不是体力不支,她一定会扑上去拽住柳昔的衣领。
“边关多危险啊,你会死你知道吗!”她一脸不可置信,“再说他们怎么可能收你去…”
“他们会。”柳昔平静他说。
也是够倒霉,刚打仗就碰上旱灾,天灾人祸一并来,战士们没饭吃没力气,连连战败,伤亡惨重,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新的兵力。
“我要去参军。”
柳昔又平静的重复一遍,黑色的眼眸里一片寂静。
小露似还想劝阻,她张了张嘴,最后说:“为什么?”
为什么?
远方的地平线上,黑云翻滚着,此刻,有人在浴血奋战,但更多的是死亡。
柳昔闭上眼睛,耳边回响起一声声稚嫩的“英雄”。
为一份童年时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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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着,遍地都是腐烂的尸体。柳昔在一片散发着臭气的血肉中走过,抬头望去。四周一片寂静,敌军在这里大肆屠杀,抢走了所有能抢到,留下一地的尸体。
战争中最廉价的就是生命。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她扭头,一个男孩缩在墙角,面前有一簇小小的火苗。
“冷,好冷…”他喃喃着,把手指伸进灼热的火焰,好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柳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一本手抄的书,书本上《采薇》两个大字格外显眼。她犹豫片刻,还是蹲下身,把书丢进火焰,火苗一瞬间变大了不少。
柳昔把男孩的手从火焰中取出,轻轻握在手里。
“对不起,”她说,“我们来晚了。”
总是这样。
总是太慢。
于是她只能看着生命在流逝。
男孩不再颤抖,他眉头舒展,好像在做一场美梦。
他再也不会冷了。
远处传来集合的哨音,柳昔摸了摸男孩的头,转身走向远处。
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英雄不会再来了。
火苗蹿跃着舔舐书页,纸张一点点变成焦黑色。一阵寒风吹来,火苗熄灭了,剩余的纸张在风中飞舞,最后落到一个小坡上。纸上还依稀看得出几个字: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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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般的大雪飞舞着掩盖住地上死不瞑目的躯壳。
“再…坚持一会儿,”
柳昔哈了一口热气,安慰着身边的几个小士兵。
“前面就是临时据点,政府会救我们的。”
一旁的士兵露出一个笑容,他的身体已经结满冰霜,像一个会动的冰雕。
柳昔艰难地挪动脚步,风呼啸着,她凝视着前方的小棚,心中升起一点希望。
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会得救的。
距离小棚五六步远的时候,有人走出来了。他穿着还算厚实的大衣,用一种傲慢的神情瞥了几个士兵一眼。
“先生,”柳昔眼中有了光,“请救救我们……”
话音未落,她听见三声枪响。
发生了…什么?
柳昔愣愣地转过头去,看到了身旁的三具尸体。几秒钟前,那里是三个活人,刚刚他们还互相鼓励着前进。
胸口一阵闷疼,有黏糊糊的液体流下,她伸出手摸,一手的血红。
柳昔感到头晕目眩。“为…什么?”她嗫嚅着。
眼前那人脸上带着虚伪的悲哀,嘴巴一张一合,相貌逐渐幻化成魔鬼的模样。
柳昔眼前发黑,耳边是巨大的嗡嗡声。
她现在看不清,她也听不见了。
可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我们已经被放弃了。
她倒在雪地上,眼前出现一帧帧画面。
原来人死前真的会走马灯。
她看到自己和三个小士兵鼓励着前行,看到一个个战友倒在敌军的枪口下,看到百姓的哀嚎,遍地的尸体,看到自己提出参军的小露不可置信的眼神。
最后,思绪停留在十多年前的一间小屋里。
“这首《采薇》节选写的是战士返乡时的所思所感…”
“我们的战士什么时候返乡?”
“所以战士们是守护我们的英雄嘛?”
“英雄!”
“英雄!”
不,没有英雄了。
英雄被杀死了。
柳昔感觉身体越来越暖,越来越轻,好像要飘起来了。
她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念出记忆里诗的最后一句:“我心伤悲…”
“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