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那有节奏的滴答声,如同急促的鼓点,混着中央空调出风口低沉的嗡鸣,在寂静的病房里交织成一曲独特的乐章。
陆景琛保持着半跪姿势,小心翼翼地将输液架扶正,金属支架划过他制服第二颗纽扣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同时蹭开了领口若隐若现的旧疤痕。
那道疤痕,在微黄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是岁月留下的勋章。
安诗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蜈蚣状的凸起,思绪瞬间飘回到三年前急诊室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那时,窗外的雨如注,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作响,而她眼前,是沾着机油的飞行员制服下渗血的绷带,刺鼻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让她几乎窒息。
"去年九月你值夜班时晕倒,是不是因为连续替我代班?"他突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葡萄糖瓶上的标签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你总说我开战斗机的不要命,自己连生理期都敢吞止痛片硬扛。"
安诗雅刚要反驳,却感觉喉咙像被塞进一团棉花,干涩而难受。
当年空管中心误传他坠机的消息时,她仿佛听到了世界崩塌的声音,在手术台边眼前一黑,器械盘摔落在地,清脆的破碎声至今仍在她耳边回响。
垂在床沿的手突然被一股温热包裹,那温度透过皮肤,直抵她的心房。
陆景琛将她的手掌翻转过来,医用胶带在腕骨贴出的红痕,如同一道刺眼的伤口,刺得他瞳孔骤缩。
"卫星电话里说迫降宁城的时候,我差点违规启动备用引擎。"他喉咙滚动着,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喉结下方,能清晰地感受到搏动的颈动脉传递着未说出口的后怕。"塔台说暴雨至少要困你们三天,你知道老孙吗?
他是塔台的负责人,和我私交很好。
我用了多少瓶茅台才让他连夜批下航线。"
消毒水那刺鼻的味道里,混进了他夹克内衬淡淡的航空煤油气息。
安诗雅忽然发现他袖口沾着半片槐花瓣,那洁白的花瓣,如同一片雪花,轻轻落在袖口。
她心中一惊,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上周深夜里徘徊在单元门外的黑影,难道真的不是幻觉?
这个季节,只有她公寓楼下那棵百年老树还在开花,微风拂过,花朵簌簌落下,发出轻柔的声响。
"仙人掌......"她刚出声,就被自己的哽咽惊到。
此刻,她心中满是惊喜和感动,没想到他竟如此细心地照顾着自己养死三年的仙人掌。
陆景琛已经扯开飞行夹克拉链,从贴身口袋里掏出手机相册,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那盆在某个阳光充沛的窗台郁郁葱葱的仙人掌。
阳光洒在仙人掌上,折射出明亮的光芒。
"每周三你值夜班,我就翻阳台进去浇水。"他拇指划过照片里花盆边缘的缺口,那是去年台风天他翻窗时碰掉的。"保安以为闹鬼,我只好在监控底下假装成盆栽配送员。"
安诗雅突然笑出声,滚烫的泪珠砸在蓝白条纹病号服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陆景琛手忙脚乱地去够床头柜的棉签盒,沾了生理盐水的棉签却先一步落在她泛红的眼尾。
三年前,他躺在担架上血流如注时,她也是用同样的手法,替他清理睫毛上的血痂。
那时,她的手微微颤抖,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心疼。
"纹身的事......"他忽然别开脸,后颈浮起可疑的红晕。
安诗雅想起上周查房时撞见他后背未痊愈的激光祛纹身痕迹,那处阿拉伯数字"23"是他前机组编号。
"老孙说航空条例允许已婚人士申请双人航线。"他喉结重重滚了下,病床护栏被他捏得咯吱响。"我预约了纹身店,下周三下午三点。"
安诗雅蜷在被子里的脚趾无意识抽动,中央空调出风口扫过的冷风,如同一双冰冷的手,让她瑟缩了一下。
陆景琛立刻弹起来要脱靴子,却被她扯住袖口:"抱我去窗边看看槐花。"
一米八七的身躯骤然僵成停机坪的指挥塔,安诗雅憋着笑,数着自己急促的心跳,一下,两下......数到第五下时,整个人突然腾空。
陆景琛像抱精密仪器般将她挪到飘窗,掌心却诚实地在她腰窝处收紧。
夜航灯穿透玻璃,洒在他侧脸,形成明暗交错的光影。
安诗雅数着他颤抖的睫毛,突然伸手戳他发烫的耳垂:"陆机长心跳过速了。"
"塔台要求立即降落。"他声音哑得不像话,鼻尖蹭过她石膏边缘的签字笔痕迹,那是他前天探病时偷偷画的卡通飞机。
安诗雅突然将脸埋进他泛着消毒皂味的领口,闷声说:"再转两圈,我梦到过这个。"
窗外掠过货机起降的轰鸣,如同闷雷般在耳边炸响。
陆景琛真的抱着她开始缓慢旋转,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安诗雅数着第七圈时瞥见墙上的电子钟,凌晨三点二十七分,他制服用料考究的肩线已经洇出汗渍,汗水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却始终保持着让石膏腿舒服的倾斜角度。
"其实......"她故意拖长音调,满意地感受到环抱的手臂骤然紧绷。"我三天前就收到宁城气象局的红色预警。"
陆景琛猛地刹住脚步,飘窗纱帘被带起的风掀起又落下,发出轻柔的飘动声。
安诗雅仰头咬住他滚动的喉结,听见他倒抽气时胸腔里轰鸣的心跳:"但我想知道,如果被困在陌生城市......"
未尽的话被突然响起的肠鸣打断,安诗雅僵在他怀里,陆景琛胸腔震动的闷笑混着窗外槐花的沙沙声。
他转身时踢到床底的金属饭盒,昨夜从塔台赶回来时塞在保温袋里的饺子正在月光下泛着油光,那油光在黑暗中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金属饭盒磕在瓷砖上的脆响打破旖旎,安诗雅耳尖发烫地推开陆景琛。
飞行员单手撑住飘窗边缘,右手已经拧开保温袋的金属扣,冻成块的饺子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如同月光下的冰块。
“上周四塔台的宵夜。”他掏出军用匕首撬开粘连的饺子皮,刀刃在月光里划出银弧,“老孙说鲅鱼馅的必须用冰袋镇着。”安诗雅看着他挽起袖管露出小臂肌肉线条,从消毒柜里取出的不锈钢托盘被架在电热水壶上。
蒸汽腾起时,发出“嗤嗤”的声响,陆景琛突然用棉签蘸着碘伏擦拭匕首,抬头撞见她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喉间溢出闷笑:“特情处置手册第37条,极端环境下任何工具都要消毒。”
饺子在沸水里沉浮,他握着用水果刀改制的长柄勺轻轻搅动,水的翻滚声和勺子的搅动声交织在一起。
安诗雅注意到他虎口处新添的烫伤,想起上周急诊送来烧伤的副驾驶,那人说陆景琛徒手关掉起火的辅助动力装置。
“张嘴。”银勺突然递到唇边,鲅鱼肉混着韭菜的鲜香冲进鼻腔,那香味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撩拨着她的味蕾。
陆景琛举着勺子的姿势像握着操纵杆,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
安诗雅咬住勺边时,他手腕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汤汁顺着她嘴角滑落,滴在病号服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陆景琛扯过床头病历纸就要擦拭,安诗雅抢先按住他手背:“用棉签。”
两人指尖在消毒器械盘上方相触,不锈钢托盘突然发出刺啦声。
陆景琛猛地弹开两米远,军靴后跟磕在输液架上嗡嗡作响。
安诗雅望着他烧红的耳尖,舀起第二个饺子:“特情处置手册没教你怎么喂饭?”
“第214条,”他梗着脖子撕开湿巾包装,“禁止在驾驶舱进食。”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监护仪屏幕上,饺子的热气在蓝色波形上晕开白雾,那白雾如同梦幻般的云朵。
吃到第七个时,安诗雅按住他继续夹饺子的手:“民航局规定飞行员执勤前8小时禁酒。”陆景琛腕表上的荧光指针停在凌晨四点,他反手扣住她指尖:“备降预案第6章规定,极端天气滞留需储备72小时物资。”解锁手机的动作带出某购物APP的订单界面,加绒睡衣与一次性内衣的缩略图在屏幕上闪烁。
安诗雅抄起枕头砸过去,被他用托盘凌空接住。
陆景琛将沾着韭菜叶的枕头拍松,突然弯腰从军靴夹层抽出自封袋:“新航线的气象分析报告,要听吗?”
“滚去值班室。”她扯过被子蒙住头,听见军靴在地面磨蹭出沙沙声。
脚步声停在门边又折返,床头柜传来塑料窸窣声。
安诗雅掀开被角时,只看到门缝外消失的制服下摆,以及柜面上摆成心形的六枚解酒药。
晨光染白窗帘时,查房护士送来了贴着航空标签的纸箱。
安诗雅划开胶带,保温杯上的便签龙飞凤舞写着“起降标准变更”,箱底除螨喷雾与压缩毛巾下面压着一本《航空气象学》。
手机震动弹出消息:【物资存放点:你更衣室第三储物柜 密码230923】
暴雨砸在宁城机场钢化玻璃穹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安诗雅正把最后一件白大褂塞进行李箱。
带着复杂的心情,她来到机场,机场里人来人往,嘈杂的说话声、广播声交织在一起。
陆景琛的黑色SUV堵在职工通道出口,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水幕,那水幕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
“三号台风改道。”他降下车窗递出登机牌,防水密封袋上凝着水珠,“气象台说锋面会在青岛上空消散。”安诗雅避开他欲接行李箱的手,同事已经撑着伞在摆渡车前招手。
带着一丝眷恋和不舍,安诗雅登上了飞机。
机舱广播响起迫降通知时,她正用陆景琛塞的消毒湿巾擦拭小桌板。
剧烈颠簸中,邻座实习生打翻的咖啡在《航空气象学》扉页晕开污渍,那页右下角有行铅笔写的“积雨云层突破方案”。
宁城招待所弥漫着霉味,混着84消毒液的刺鼻味道,刺痛着鼻腔。
安诗雅用压缩毛巾擦拭着泛黄床单,毛巾与床单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陆景琛的视频请求在凌晨两点弹出来时,她正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渍接听。
“枕头下面。”他背后的仪表盘灯光模糊成光斑,“我塞了隔脏睡袋。”安诗雅摸到防水面料的触感,那触感冰凉而光滑。
突然发现睡袋拉链上拴着枚反光片——和他飞行夹克上的应急定位器同款。
听筒里传来塔台无线电的杂音,陆景琛的声音混着电流声:“床头柜第二个抽屉。”拉开朽木抽屉的瞬间,安诗雅指尖触到冰凉的铁盒。
三颗柠檬糖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糖纸折成的纸飞机压着张飞行记录仪打印纸,某条折线用红笔圈出骤降的高度。
“现在有风吗?”他突然问。
安诗雅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户,潮湿的槐花香如同轻柔的波浪,涌进来。
听筒里传来类似候机楼广播的模糊回音,陆景琛的呼吸声忽然加重:“看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