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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光之下的倒数信
第4章: 第七封信的坐标
薰衣草的香气突然浓得呛人。
我往冰原深处走了快三个小时,风雪越来越大,能见度不足五米。可那股味道就像有生命似的,时而淡得像错觉,时而又猛地钻进鼻腔,带着点甜腥的铁锈味。
左脚踩进雪洞的瞬间,整个人往前扑去。脸埋进雪里的刹那,我看见那些发光的脚印正在褪颜色。蓝光一点点变浅,就像有人用橡皮擦在擦黑板,连带着雪地上的轨迹也在收缩。
"别走。"我伸手去抓最近的那个脚印,指尖刚碰到雪地就被烫了下。不是高温的灼痛,是那种静电击打的刺痛,手腕立刻麻了半截。
抬头时正好一阵风吹过,吹雪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极光在头顶转了个圈,幽绿色的光带突然变成螺旋形,跟第三章冰面上那个蓝盈盈的图案一模一样。
左臂内侧的弹痕又开始疼。这次不是隐隐作痛,是直往骨髓里钻的酸胀。1944年北非战场,德国佬的子弹擦着骨头过去时就是这个感觉。当时我趴在沙堆里,血顺着沙漠热风很快结痂,林含在开罗医院用镊子夹出碎弹片的时候,非要把那些金属渣留起来做纪念。
"等战争结束,我们把它熔成个戒指。"她当时戴着无菌手套的手一直在抖,眼泪砸在我伤口上,咸得发苦。
现在那道旧伤烫得厉害,像贴了块烧红的铁片。我扯开羽绒服拉链伸手去摸,皮肤烫得能煎鸡蛋,可指尖碰到的却是个硬硬的东西——那个齿轮冰雕不知什么时候从口袋滚到了伤口上,冻得邦邦硬,正好盖住弹痕。
薰衣草的香味突然又冒出来了。这次不是飘在空中,是从冰雕里渗出来的。我把冰雕凑到鼻尖,紫罗兰嵌在透明冰里,花瓣边缘还凝着水珠似的冰晶,闻着却像刚摘下来的新鲜花朵。
咔嚓。
脚下传来冰层断裂的脆响。不是整片冰面裂开的轰鸣,是更细微的、有节奏的碎裂声。我低头看见雪地上的冰雕倒影正在变形,齿轮轮廓越来越清晰,十二道齿牙慢慢转动起来,在雪地上投出会动的影子。
顺着齿轮转动的方向望去,风雪中隐约有个黑乎乎的轮廓。不是冰丘,不是岩石,是个垂直的洞口。洞口周围没有积雪,露出灰黑色的岩壁,边缘结着冰瀑,在极光下泛着蓝汪汪的光。
摩斯电码的滴答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哒哒哒-嗒嗒-哒哒,响一声停一会儿,像有人在用手指敲冰。
走进洞口那段路最是难走。冰瀑底下结着薄冰壳,脚下打滑得厉害。我背靠着岩壁挪动,右手摸到片温热的地方——岩壁上凹进去个巴掌大的坑,温度比别处高不少,雪落在上面立刻化成水。
洞里面别有洞天。
暴风被隔绝在外,温度至少回升了十度。头顶是钟乳石似的冰柱,垂下来足有三米长,尖上挂着闪亮的冰滴。最中间立着根六边形的冰晶柱,大概两人环抱那么粗,从地面一直顶到洞顶。光柱透过冰晶折射出彩虹色,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金属氧化的腥甜混着薰衣草香,还有点像老式收音机真空管发热时的焦糊味。
我绕着冰晶柱走了一圈。柱身布满裂纹,蓝色的光顺着裂缝流动,像有生命似的。指尖碰上去的瞬间,整根柱子突然明灭了一下,滴答声跟着变调——不再是单调的节奏,变成了高低起伏的调子,像有人在哼歌。
林含最喜欢的那首《玫瑰人生》。
走到柱子背面时,我发现冰壁上有东西。不是自然形成的裂纹,是人工刻的痕迹,歪歪扭扭的字母和数字,深不过一毫米,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指尖拂过那些刻痕,突然僵住。
是林含的笔迹。
小时候的笔迹。圆滚滚的字母像蝌蚪,数字5的尾巴总是翘得老高,字母E中间那横习惯性偏右——跟她十五岁那年送我的第一本诗集扉页上的签名一模一样。那年我们在巴黎索邦大学的草坪上,她把诗集塞给我就跑,我翻开看见扉页上"献给陈仒"那行字,连E字母的小毛病都透着怯生生的欢喜。
"别躲了,我看见你了。"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洞穴说话,回声撞在冰壁上嗡嗡作响,"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只有冰晶柱还在发出哼唱般的声响,调子跑得上天入地,跟林含当年在巴黎小酒馆里唱的一个德性。
蹲下来仔细辨认那些刻痕里的数字。 latitude 70°25'N, longitude 21°34'W。标准的经纬度坐标。我掏出钢笔想记在手心,笔尖刚碰到皮肤,冰壁突然渗出液珠。
淡紫色的,像融化的薰衣草。液珠顺着刻痕流动,在地面汇聚成小小的水洼。奇怪的是它根本不结冰,在零下二十度的洞穴里保持着液态,还在水面上形成层薄膜,慢慢旋转成莫比乌斯环的形状。
这不可能。任何液体在这种温度下早该冻成冰块了。
更诡异的是坐标。我用北极星再次定位当前位置,北纬71°12',西经10°01'——跟冰壁上刻的差了整整11.3度纬度。这不是测量误差,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搞什么鬼?"我把钢笔帽咬在嘴里,金属硌着牙床生疼。左臂的弹痕又开始发烫,这次疼得我眼前发黑。
1944年的帐篷突然在眼前炸开。
橄榄绿的帆布顶,煤油灯昏黄的光,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德军阵地标记。林含趴在桌子上涂涂改改,头发用红绳绑成乱糟糟的马尾,耳后别着支快蔫了的紫罗兰。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硝烟混合的味道,她面前的搪瓷杯里飘着三分之一的奶泡,是我特调的比例。
"坐标又偏了?"她头也不抬,铅笔尖在纸上戳出小洞,"我就说爱情会干扰经纬度嘛。"
"是炮火震的水准仪偏移了0.3度。"我把刚烧开的水壶递过去,金属壶柄烫得手心疼,"跟爱情没关系。"
她突然抬头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那双总是笑盈盈的眼睛此刻亮得吓人,瞳孔里映着煤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的:"陈仒,记住1934年。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就去1934年。"
"说什么胡话。"我想抽回手,却被她越抓越紧,"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
"回家?"她笑起来,眼泪突然掉在我手背上,滚烫的,"家是时间不是地点啊傻子。"
营地突然拉响防空警报。刺耳的尖啸划破夜空,帐篷帆布被炮弹震得疯狂抖动。林含把我拽到桌子底下,怀里还紧紧抱着坐标图。照明弹的白光透过帆布照进来,她的脸忽明忽暗,我听见她在我耳边数数,声音轻得像耳语:
"第七个十年,去找时间的起点..."
剧烈的咳嗽把我从幻象里拽出来。洞穴里弥漫着白雾,是我自己的喘息凝成的。冰晶柱的光不知何时变亮了,整个洞穴里都是蓝盈盈的光芒,冰壁上的薰衣草色液体顺着裂缝往上爬,像某种活物在迁徙。
"1934年。"我抹了把脸上的冷汗,指尖碰到湿冷的皮肤才发现自己在发抖,"林含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液珠在冰壁高处汇聚成行字,歪歪扭扭的笔迹跟我记忆里完全一致:
别相信记忆
字迹很快消失,化作细小的蒸汽融入空气。薰衣草的香味突然浓到令人窒息,我捂住口鼻后退,后背撞到个硬东西——不知何时,洞穴入口被冰堵死了。
整个洞开始轻微震动。不是外面传来的雪崩,是从地底深处发出来的低频震动,冰晶柱跟着嗡嗡作响,调子越来越急促。
我突然想起什么,摸出钢笔对着冰晶柱敲击。不是随意乱敲,是按照刚才摩斯电码的节奏——林含常哼的那首法国民谣的旋律。
第一下敲下去,冰晶柱发出清脆的"叮"声,像音叉被敲响。第二下第三下跟上节奏,蓝色的光芒开始顺着裂纹流动,越来越快,最后整根柱子都亮了起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光影在对面岩壁上投下全息影像的时候,我的呼吸彻底停了。
不是一张影像,是两张叠在一起。
上面一层是1944年的诺曼底战场。我认得那个无线电帐篷,帆布上还有我用刺刀划的逃生路线图。年轻的自己正趴在桌子上调试发报机,军靴上还沾着法国北部的泥浆。帐篷门口走进个穿蓝裙子的姑娘,发梢上别着紫罗兰,正是二十一岁的林含。
下面一层是现在的格陵兰冰原。雪地上那个发光的螺旋图案清晰可见,倒走的脚印从中心点延伸向海岸线。冰原中央站着个穿羽绒服的老人,背影像极了现在的我,只是那人手里举着个青铜怀表,正对着极光的方向。
两个时空的画面重合在洞穴岩壁上,当兵的我和老的我,二十岁的林含和空无一人的冰原。最诡异的是声音——1944年的炮火声和现在的风声混在一起,年轻林含的笑声穿过四十年来的时光,清清楚楚地传到我耳朵里:
"时间不是直线呀陈仒!"她站在1944年的帐篷里,却好像正对着现在的我说话,"是我们转着圈在走!"
全息影像突然剧烈波动。战场画面开始扭曲变形, tents 融化成冰洞的岩壁,军绿色变成冰蓝色,二十岁的林含身影渐渐透明,最后化作点点蓝光融入冰壁。
留下来的只有坐标。
不再是刚才冰壁上那组,而是三个不断跳动的数字:
1934
1944
1981
三个年份用直线连接,组成三角形。三角形中心有个旋转的齿轮符号,跟我口袋里那个冰雕一模一样。
洞穴的震动突然加剧。冰屑从头顶簌簌落下,我感觉到脚下的冰层在移动,不是水平滑动,是像活物呼吸似的上下起伏。薰衣草的香味浓得发腻,我开始头晕恶心,左臂的弹痕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
"够了!"我捂着耳朵蹲下,"到底要我看什么?!"
怀里的齿轮冰雕突然飞了出去。
不是我掏出来的,是自己冲破羽绒服口袋飞出去的。冰雕悬在洞穴中央,紫罗兰的花瓣开始发光,十二道齿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旋转起来,在冰面上划出金色的轨迹。
轨迹渐渐组成幅地图。不是军事地图,不是地理坐标,是1937年巴黎第十五区的街景。我记得那条街,林含家就在那里。鹅卵石路面,街角的面包店,二楼窗户挂着蓝白格子窗帘——跟林含相册里那张婴儿洗礼照片的背景一模一样。
画面突然拉近,聚焦在街对面的公寓门口。一对年轻夫妇推着婴儿车走出来,男人穿着灰色西装,女人抱着个裹在白色襁褓里的婴儿。风掀起女人的面纱,我看清了她的脸——是年轻时的林含母亲,怀里那个婴儿正在哭,哭声混着摩斯电码的节奏,变成某种诡异的旋律。
"不..."我后退撞到冰壁,"这不可能..."
林含是1937年出生的。1934年的她怎么可能...
齿轮冰雕突然炸裂。
没有声音,冰雕就那么凭空散成十二片碎片,每片碎片上都刻着不同的图案。那些碎片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在空中飞舞、组合,最后拼成个复杂的几何图形——是我1972年那篇《时间非线性模型》论文里的关键示意图。
量子纠缠。两个粒子无论相距多远,一个发生变化,另一个立刻产生反应。当年我以为这只是理论模型,个数学上的可能性。
碎片组成的图形突然发出强光。我眯起眼睛,看见图形中心浮现出细小的文字,是用钢笔写的批注,笔迹是我自己的:
当ΔT=0,过去与未来同时存在
下面还有行小字,不是我的笔迹,是林含的:
第七封信,时间的起点在1934.4.15
洞穴突然开始坍塌。
不是渐进式的开裂,是整面冰壁向内倾倒。我看到巨大的冰锥砸向地面,蓝光顺着裂缝迅速消退,刚才还温暖如春的洞穴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转身冲向被冰封的洞口,双手疯狂刨冰。指甲断裂的刺痛传来,血滴在冰面上却不结冰,像红色的虫子一样扭动着。
"让我出去!"我对着坍塌的冰壁嘶吼,"林含你告诉我1934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后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我回头看见那根六边形冰晶柱正在融化,化作瀑布般的蓝光流向洞穴中央。那些蓝色液体汇聚成漩涡,中心隐约能看见个白色的物体,正在慢慢旋转上升。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我后背。不是物理性的撞击,是某种难以形容的能量,把我整个人往前推。双脚离地的瞬间,我看见冰壁上渗出更多薰衣草色的液体,在蓝光中组成最后两个字:
信我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躺在洞外的雪地上。
暴风雪停了,极光照亮整片冰原。洞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直径约十米的冰湖,湖水清澈见底,中央漂浮着无数细小的齿轮状冰晶,在极光下泛着蓝盈盈的光。
左臂的弹痕还在隐隐作痛,但已经不烫了。我撑着身子坐起来,发现怀里多了个东西——本黄色封面的乐谱,纸张边缘泛黄发脆,像是在图书馆放了几十年的老物件。
封面上用花体字写着:
《摇篮曲》1934.4.15
翻开第一页,熟悉的旋律跳进脑海。是林含母亲教她的童谣,她小时候每晚听着这个睡着。乐谱的主人在每小节下面都画了小小的紫罗兰,笔迹稚嫩却认真。
翻到最后一页时,我的呼吸彻底凝固了。
空白处有两行字。
上面一行是用钢笔写的中文,字迹娟秀:谢谢在第七个十年找到我
下面一行是用铅笔写的法文,笔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儿童所书:
Merci, Papa Chen
谢谢,陈爸爸。
远处冰湖面传来冰块碰撞的轻响。我抬头望去,只见无数齿轮状的冰晶正从湖面升起,在极光中组成串闪闪发光的坐标,在天空中缓缓旋转。
1934.4.15,巴黎第十五区,贝尔街37号。
林含出生前三年的地址。
寒风再次吹过冰原,这次带着清晰的婴儿啼哭声,混着《摇篮曲》的旋律,顺着极光的轨迹飘向天空。我紧握着那本泛黄的乐谱,感觉掌纹里的血正顺着纸张的纹路渗进去,在"陈爸爸"三个字旁边晕开小小的红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