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哈尔滨。
这个冬天格外的冷,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泛黄的木边薄玻璃窗在风雪的作用下“嘎吱嘎吱”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裂。门窗紧闭,可还是阻挡不了从裂缝里溜进来的风。炉里仅剩的一点碎煤渣就要烧完,一家三口围绕着那闪烁着微弱火光的煤炉,炉火拼劲全力地为我们带来温度,可这寒冬的势力太过强大,一道道酱紫的痕迹布满我们的双手,我望向妻女,她们的嘴唇泛着可怕的苍白色,浑身颤抖,用尽全力搓手哈气,只为获得一点人体所能够忍受的温度。寒气无情,我力挽狂澜,尽力裹住我身上所能裹住的区域,可它还是不断钻空子。或许是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不止是一天两天,我早已麻木,这种普通人或许完全撑不下去的痛苦,此刻竟已是习以为常。妻女依旧在严寒中苦苦挣扎,我望着她们,心如刀绞,眼角渗出的泪水凝结成一道道洁白的霜迹。我向来都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数十年来,再冷的冬天,咬咬牙,我也都挺过来了,但此刻我却觉得我的脆弱超乎想象——我似乎要向这无边的寒流举白旗。
“妈妈,我饿。”女儿扯着妻子的衣角,稚嫩的脸颊却透着苍白无力的沧桑,心酸感潮水般涌来,我巴不得立刻马上结束这样的局面,可炉子里所剩无几的火焰和墙角那不知道还能烧多久的煤渣让我知道,此刻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孩子饿了,你去看看柜子里还有没有吃的。”妻子拍了拍我。
“好”。
陈旧的柜子破败不堪,里面空空荡荡,我打开手电筒,一个接着一个格子找。我时不时回头看看妻女,看着她们还能挺住,我便继续找。终于,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几个冻得梆硬的馒头。
“这儿有几个馒头,先拿去垫垫肚子,我出去问问经理安置费之类的什么时候发,再去捡点煤渣。”我和妻子说着,一边就抓起了挂在边上的厚外套和帽子。
“太晚了,还是算了吧,估计他们也下班了。而且已经这么多天都是这个情况了,煤渣估计也早被人捡完了。”妻子心疼地拉住我的手。
“去一下吧,不去怎么知道有没有。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几天,能挺多久我们就挺多久。”我深刻理解妻子,却还是放下她的手,毅然决然穿衣戴帽,开门走向厂里的办公楼。
皑皑白雪小山般重叠在路边,路灯蒙着薄冰,闪烁出微弱的光芒。四下里,人迹罕至,我艰难地跋涉在三尺大雪铺成的道路中,脚虽穿着皮靴,却还是冻到毫无知觉。落下,抬起,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带我前进。
本就几十步的路,我愣是走出了千里的感觉。
我走经理办公室的门前,透过旁边的窗户,我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像是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做什么事情的感觉。我抬起僵硬的胳膊,拍干净身上的雪,轻轻地敲开办公室的门。
“谁啊?”一个男人声音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响起。门开了,是经理。
“你,什么事情,快说。”不知道是嫌弃我这一身旧衣服,还是心疼屋内的暖气,他看到我的一瞬间就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冲我吼。
“就是那个安置费……”
“滚!我们工资都不够发了,你他娘的还想要什么安置费?”他神情凶狠,嘴里骂骂咧咧。
“可是我们已经吃不起饭也没有煤炭烧了。”
“那关老子什么事?反正就是没有。赶紧滚吧,省的浪费我暖气。”经理伸手推开了我,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嘭地关上了门。
我倒坐在地上,还沉浸在经理开门说话的那一会儿屋子里透出来的那一点暖气。我甚至巴不得经理多骂我几句,好让我多感受一点这我们完全无法享受到的温度。
体感温度很快就随着凛冽的寒风再次降回原点,现实给我的当头一棒也在此刻正式将它应该带来的痛感传达到我的内心。我强撑着坐起来,依旧望着办公室大门,明明同在零下几十度的哈尔滨,门后却是一个和外面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或许这就是命运,它将本是同根生的人类分成了三六九等,有些人注定就是掌控者,有些人注定就是被掌控者,衣食温饱全部受掌控者的支配,哪天掌控者心情不好了,我们也就只得苟活于这浮世之中。
雪又大了,刚才踩过的脚印早已消失在这一望无际的白色之中。我有点恍惚了,天明明黑得可怕,却在冥冥之中,一枝玫瑰正悄悄生出鲜红的花苞,剪雪裁冰,是那样的娇艳欲滴。这又会是谁的人生?像玫瑰一样,还是花苞的时候就魅力四射,盛开时释放自己所有的美好,成为万花丛中的璀璨明珠。哎,又会是谁家的女儿呢?我希望这是我的女儿。
我反复拨开层层白雪,雪本柔软细腻,却又似尖刀,切割我的双手,不见一滴血液,却处处是割裂般的疼痛。我不为什么,只为找到一点能够让我们苟活下去的煤渣。哈尔滨冬天让人明白,掌控者让人明白,黑色不是邪恶而是吉祥,更是生活。长时间处于低温当中,我早已感到软弱无力。好在我出门时带着一根拐杖,就这样强撑着走回了宿舍。
煤渣没有找到,但我没有半句怨言,因为还有千千万万个没有领到安置费的员工都是面临同样的困境,他们同样承受着这极端的寒冷,他们同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同样喘着最后几口气苟活着,也有的甚至断了最后一口气,走上了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本是一个从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令我陷入沉思。这个冬天前,“死”这个字好像从未如此频繁地在我的眼前具象化,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还有人会产生死的念头。然而我心动了,或许死亡也是一种解脱呢?人活着是需要付出努力的,我们如此努力地工作,熬过无数个春夏秋冬,看着领导脸上的阴晴圆缺,拿着微薄却足以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工资,不都是为了活着吗?而死了就是死了,我们的骨灰或被安放在角落里,或被埋在地下,或随风飘散,或随波而流,这对我们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我们本身已经脱离了物质层面,成为虚无缥缈的魂魄,而这魂魄总要去向另一个世界。或许所谓的“贪生怕死”,只是担心自己死得痛苦,死得不通透。倘若能够一身轻地死,面带微笑地死,或许,死亡并不可怕。
我的内心持续斗争,门开了。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赶快进来!”妻子带着几分惊讶与心疼,牵住我没有温度的双手,小声地说道,大概是女儿已经睡了。她明明也冻得不行,却愿意与我分享这仅剩的体温。“你先烤会儿火吧,我刚刚用仅剩的一点煤渣烧了点水,等会儿用这个水泡馒头吃,你也好久都没有吃东西了。”她的无微不至再次让我心疼和愧疚,当初她嫁给我,我说过要带她走向幸福,如今却是这样的境遇,我甚至要带着她去死。我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可她从未与我计较过什么,我回来她甚至先关心的是我,而不是安置费和煤渣。“馒头糊糊好了,趁热吃吧。”我接过这人生中的最后一餐,一口接一口往嘴里送。“那个……我没有拿到安置费,经理说他们那边工资也不够发了,煤渣也找不到了。”“没关系,可能天太黑了,明天再去看看吧。”“估计是不会有了,厂里几千号工人,早该被捡完了。”“那,就这样还可以撑过几天的吧。”“女儿呢?”“睡了”……
我和她就这样平静地聊了好久好久,就是迟迟没有勇气说出我的想法。我不想向她展示出我的脆弱,我只想守护她一辈子。
我们又沉默了好久好久。
“老公,我有个想法,可以让我们不再忍受这样的痛苦,想和你说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妻子先开口了。此时,窗外风雪也稍小,隐隐约约可看到了月亮的痕迹。我很清楚她想要说什么,握紧她的手,洗耳恭听。
“楼下老李忍受不了这种煎熬,前几天全家吃下带老鼠药的饺子死了;对面那栋楼的老韩好几天都没有煤烧,全家活活冻死……我想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我们不用再忍受这一切。而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事情,老天一定会送我们去天堂的。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安排,安置费拿到了,我们只能勉强挺过这个冬天,未来还会有无数个未知的冬天,而天堂无忧无虑,没有剥削和辛苦,爸妈在那边,也一定很想我们的吧……”她哽咽着,泣不成声,看着自己的女人哭,痛感莫过于被千刀万剐。我抱紧她,轻轻安抚,迟迟不语。
不远处的铁路也在此刻鸣起笛声。
“带孩子去铁轨那边看星星吧。”我抹干眼泪,强挤出一丝微笑。
“嗯嗯。”
“爸爸,妈妈,你们还不睡吗?”女儿此刻也醒了。
“乖女儿,爸爸妈妈带你去看星星怎么样?”妻子轻轻抚摸着女儿,强硬憋回自己的悲伤情绪。
“星星?会有星星吗?”
“你看,月亮都要出来了!星星也一定会出来的!”
“哇,好耶!看星星!看星星!看星星!”
我的泪腺再次失调,女儿懵懂天真令人心疼,她并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一个花匠最不忍心看到的,就是一株还未绽放的花苞却冻死在一个严酷的寒冬。
我们并排坐在铁轨上,凝视着一望无际的黑。
“爸妈,你们骗人,哪有什么星星啊?”
“马上就有了,乖女儿。星星也像你一样害羞呀。”
“我才不害羞呢。”
火车的鸣笛声从远方缓缓传来,我和妻子搂紧女儿,闭上双眼,泪水奔流而出。一家三口齐声唱起那支熟悉的童谣:“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我看到一架由枯骨制成的乐器,奏出血色的音符。
我看到一株玫瑰摇曳于远方,却渗着鲜血,扎根累累钞票。
(完)
(根据真实事件“2009年知名歌手曲婉婷母亲张明杰贪污事件”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