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风,像一把把钝刀子,磨得人心慌。驿站的屋檐下,挂着一排排的冰凌子,晶莹剔透,却透着一股子寒碜人的冷意。范闲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毛茸茸的领子蹭着下巴,痒酥酥的,却暖不了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十五天了,整整十五天。他像个偷儿似的,借着“相公”的名头,偷了十五天的欢愉。这十五天里,阿若的温柔乡,思念的奶香味,就像那上好的女儿红,让他醉得一塌糊涂,险些忘了自个儿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可酒终究是要醒的,梦也终究是要做的。庆国的那封信,薄薄的几张纸,却像催命的符咒,将他硬生生地从温柔乡里拽了出来。林婉儿,那个娇滴滴的、病恹恹的,却又倔强得像头小牛犊子似的姑娘,还在京都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去成亲呢。
“范公子,你在想什么呢?”海棠朵朵的声音,清脆得像山涧里的泉水,叮咚一声,砸碎了范闲的愁思。
范闲回过神,瞧见海棠朵朵不知啥时候站在了他身边,手里端着个粗瓷大碗,碗里冒着腾腾的热气,隐约能闻到一股子羊肉的膻味儿。他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没啥,瞎琢磨呢。”
“瞎琢磨?”海棠朵朵把碗递给范闲,“喝碗羊汤暖暖身子。瞧你,脸都冻青了。”
范闲接过碗,热乎乎的碗身熨帖着手心,带来一丝暖意。他低头喝了一口,浓郁的羊汤顺着喉咙滑下去,五脏六腑都舒坦了不少。“好汤!”他赞了一声。
“你啊,就是心思重。”海棠朵朵挨着范闲坐下,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为了阿若的事儿?”
“嗯。”范闲也不瞒她,叹了口气,“我这算啥事儿啊?整个儿一出戏!可这戏唱到一半,我这唱戏的倒想撂挑子了。”
“你心里头有答案了,不是吗?”海棠朵朵的声音,轻柔却坚定,“你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这儿,北齐再好,也不是你的家。”
“可阿若她……”范闲想起阿若那张温柔的脸,那双清澈的眼,心里就跟针扎似的疼。
“阿若有我呢。”海棠朵朵拍了拍范闲的肩膀,“我会把她当亲妹子一样照顾,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谢谢你,海棠姑娘。”范闲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他跟海棠朵朵,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他信得过她。“你对我们兄妹的恩情,我范闲这辈子都还不清。”
“嗨,说这些就见外了。”海棠朵朵爽朗一笑,“咱俩也算是朋友了吧?”
“那当然!”范闲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就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海棠朵朵一指屋内,“啥时候走?我去给你收拾收拾。”
“明儿一早。”范闲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决绝,“长痛不如短痛,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好。”
“也好。”海棠朵朵点点头,“早去早回,省得夜长梦多。”
“嗯。”范闲应了一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能再见见阿若吗?”
“瞧你这话说的,这是你家,你想见谁就见谁。”海棠朵朵嗔怪地看了范闲一眼,“走吧,她在屋里哄孩子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跟外头的冰天雪地简直是两个世界。阿若坐在窗前,怀里抱着熟睡的思念,轻轻地哼着摇篮曲。窗外,雪花飘飘洒洒,像扯碎了的棉絮,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屋内,炉火烧得正旺,橘黄色的火光映在阿若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这画面,太美了,美得像一幅画,让范闲不忍心出声打扰。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阿若,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来啦。”阿若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没回,轻声说道。
“嗯。”范闲走过去,挨着阿若坐下,轻声问道,“思念睡着了?”
“是啊。”阿若的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这小家伙,今天可乖了。”
范闲看着熟睡中的思念,那小脸蛋粉嘟嘟的,像个熟透了的水蜜桃,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思念的脸颊,软软的,滑滑的,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似的,又酸又胀。
“相公,你怎么了?”阿若察觉到范闲的异样,关切地问道,“你今天看起来,怪怪的。”
“我……”范闲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明天……要回庆国了。”
“回庆国?”阿若愣住了,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为什么呀?”
“因为……”范闲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因为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那……你还会回来吗?”阿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一丝不安。
“我……”范闲看着阿若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充满了依赖。他知道,他不能再骗她了,他必须告诉她真相。可是,他又该怎么开口呢?说“阿若,对不起,我不是你的相公,我是你的哥哥”?还是说“阿若,对不起,我要回庆国娶别的女人了”?
“相公,你怎么了?”阿若见范闲半天不说话,心里更慌了,“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
“不是的,阿若!”范闲连忙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保证!”
“可是,我怕……”阿若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怕你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不会的,阿若。”范闲伸手,轻轻地将阿若搂进怀里,“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处理完庆国的事情,我就回来接你们,好不好?”
“真的吗?”阿若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范闲,眼中充满了希冀。
“真的。”范闲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发誓!”
“好,我相信你。”阿若破涕为笑,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依偎在范闲的怀里,“那你一定要快点回来,我和思念都会等着你。”
“嗯,我会的。”范闲紧紧地抱着阿若,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等我回来,我们就永远都不分开了。”
“嗯,永远都不分开。”阿若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像一朵在风雪中傲然绽放的梅花。
海棠朵朵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两人,眼神复杂难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了这对苦命的兄妹。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范闲带着几个亲信,骑着快马,踏上了返回庆国的旅程。阿若抱着思念,站在驿站门口,目送着范闲一行人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娘,相公什么时候回来呀?”思念眨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道。
“很快,很快就回来了。”阿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她不知道,范闲这一去,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真的能够永远都不分开。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的心里,多了一份牵挂,多了一份思念,也多了一份希望。
而范闲,也同样如此。他骑在马上,不时地回头,望向北齐的方向,心中充满了不舍和牵挂。他知道,他这一去,不仅仅是为了和林婉儿的婚约,更是为了查明真相,为了给苏明报仇,也为了给阿若和思念一个真正的家。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但他知道,无论前方的路有多么艰难,他都必须走下去。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个男人,更是一个哥哥,一个父亲。他要为他所爱的人,撑起一片天,给她们一个温暖的家。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使命。
北风呼啸,雪花纷飞,范闲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之中。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庆国京都,繁华依旧。
范闲一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数日后抵达了京都。
京都的繁华,与北齐的苍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然而,范闲却无心欣赏这繁华的景象。他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他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京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知道,林婉儿是否还在等他。他更不知道,长公主那个毒妇,又在酝酿着怎样的阴谋诡计。
他必须尽快进宫,面见庆帝,将北齐之行的一切和盘托出。他必须尽快找到林婉儿,向她解释清楚一切。他必须尽快查明真相,将长公主的阴谋彻底粉碎。
“来人,备马,进宫!”范闲一声令下,众人翻身上马,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皇宫内,御书房中,庆帝正批阅着奏折。他的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让人望而生畏。
“陛下,范闲求见。”一名太监走进来,躬身禀报道。
“范闲?”庆帝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不是去北齐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奴才不知。”太监战战兢兢地回答。
“宣他进来。”庆帝放下手中的朱笔,沉声说道。
“是。”太监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范闲大步走进了御书房。他跪倒在地,向庆帝行礼:“臣范闲,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庆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不在北齐好好待着,怎么突然回来了?”
“臣有要事禀报。”范闲抬起头,直视着庆帝的眼睛,“臣在北齐,发现了长公主与北齐勾结的铁证!”
“什么?!”庆帝闻言,猛地一拍龙案,勃然大怒,“这个逆贼!她竟然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千真万确。”范闲说道,“臣亲眼所见,长公主的手下与北齐圣女海棠朵朵密谋,意图颠覆我大庆江山!”
“这个毒妇!”庆帝气得浑身发抖,“朕真是瞎了眼,竟然一直被她蒙在鼓里!”
“陛下息怒。”范闲劝道,“臣已经将长公主的阴谋告知了北齐皇帝,北齐皇帝表示,愿意与我大庆联手,共同对抗长公主。”
“哦?”庆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北齐皇帝当真如此说?”
“是。”范闲点了点头,“北齐皇帝还说,他愿意将长公主在北齐的势力全部铲除,以示诚意。”
“好!好!好!”庆帝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怒气也消散了不少,“如此一来,长公主就成了瓮中之鳖,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陛下英明。”范闲说道,“不过,臣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庆帝问道。
“臣想请陛下,恩准臣与婉儿的婚事,如期举行。”范闲的声音,坚定而有力。
“这……”庆帝闻言,沉吟了片刻,“你可知,你与婉儿的婚事,不仅仅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更是关系到我大庆的江山社稷。”
“臣知道。”范闲说道,“但是,臣与婉儿两情相悦,真心相爱,还请陛下成全。”
“罢了罢了。”庆帝摆了摆手,“既然你们情投意合,朕也不好棒打鸳鸯。朕准了,你们的婚事,就按照原定的婚期举行吧。”
“谢陛下隆恩!”范闲大喜过望,连忙叩首谢恩。
“起来吧。”庆帝说道,“你此次北齐之行,也算是立了大功。朕就封你为……太常寺卿吧,协助礼部,筹备你与婉儿的婚事。”
“臣遵旨。”范闲说道。
“嗯,你先退下吧。”庆帝说道,“朕还有些奏折要批阅。”
“臣告退。”范闲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走出御书房,范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终于得到了庆帝的准许,可以与林婉儿成亲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林婉儿,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宫女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拦住了范闲的去路。
“范大人,我家主子有请。”宫女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你家主子是谁?”范闲问道。
“长公主。”宫女说道。
范闲闻言,脸色一变。他没想到,长公主竟然会主动来找他。她究竟想做什么?难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在北齐的所作所为?
“好,带我去。”范闲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倒要看看,长公主这个毒妇,究竟有什么阴谋诡计!
宫女带着范闲,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宫殿。长公主正坐在殿内,静静地等着他。
“范闲,你终于来了。”长公主看着范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像淬了毒的刀子,让人不寒而栗。
“长公主殿下,不知您找我来,有何贵干?”范闲问道,语气平静,不卑不亢。
“我听说,你从北齐回来了?”长公主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是。”范闲点了点头。
“怎么样,北齐之行,可还顺利?”长公主问道,眼神像毒蛇一样,死死地盯着范闲。
“托您的福,还算顺利。”范闲说道,“我不仅见到了北齐皇帝,还见到了北齐圣女海棠朵朵。”
“哦?”长公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竟然见到了海棠朵朵?她……还好吗?”
“她很好。”范闲说道,“她还托我向您问好呢。”
“是吗?”长公主笑了笑,那笑容,虚伪而阴险,“那还真是难为她了。”
“长公主殿下,您就别跟我绕弯子了。”范闲说道,“您究竟想做什么,就直说吧。”
“好,既然你这么爽快,那我就直说了。”长公主说道,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范闲,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你想杀我。但是,我劝你最好还是放弃这个念头。”
“为什么?”范闲问道,眉头微皱。
“因为你杀不了我。”长公主说道,语气中充满了自信,“就算你杀了我,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一切。”
“是吗?”范闲冷笑一声,“那可未必。”
“不信?那你就试试看。”长公主说道,“不过,在动手之前,我劝你最好还是先考虑清楚,你真的要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赔上你自己的性命吗?”
“你什么意思?”范闲问道,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的意思是,苏明已经死了,你再怎么做,他也活不过来了。”长公主说道,声音像从地狱里传来的魔咒,“而你,还有大好的前程,还有林婉儿,还有你的家人,你真的要为了一个死人,放弃这一切吗?”
“你……”范闲看着长公主,眼中充满了愤怒,“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很简单。”长公主说道,声音里充满了诱惑,“只要你肯放弃追查苏明的死因,只要你肯不再与我作对,我就放过你,也放过你的家人。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你在威胁我?”范闲问道,声音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
“你可以这么理解。”长公主说道,“不过,我更希望你把它当作一个忠告。一个,对你我都好的忠告。”
“哈哈哈哈……”范闲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嘲讽和不屑,“长公主殿下,您还真是天真啊!您以为,我会为了苟且偷生,就放弃为苏明报仇吗?您以为,我会为了荣华富贵,就放弃自己的原则吗?您错了!我范闲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苏明的仇,我一定会报!您的阴谋,我也一定会粉碎!您就等着瞧吧!”
说完,范闲转身就走,再也不看长公主一眼。
“范闲!”长公主在身后大喊,“你会后悔的!”
范闲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道:“该后悔的人,是你!”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宫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长公主看着范闲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像毒蛇吐信,又像鬼火闪烁。
“范闲,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我会让你知道,与我作对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内殿,开始密谋起新的计划。
一场新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范闲,能否在这场风暴中,保护自己,保护他所爱的人?他能否最终战胜长公主,为苏明报仇?他与林婉儿的婚事,能否顺利举行?他与范若若,能否再次重逢?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场风暴,将比以往任何一场都更加猛烈,更加残酷。而范闲,也将在这场风暴中,经历前所未有的考验和磨砺。
他的命运,将走向何方?
答案,或许就在风中,或许就在雪中,或许,就在他的心中。
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勇往直前,永不退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