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安的手指在昏黄的台灯下泛出青白,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红,仿佛要把那本布纹日记的封面掐出指痕。空气里浮动着旧纸特有的潮味,像一场迟到的雨落在陈年的阁楼上。
他屏住呼吸,胸腔却像被伦敦的冬雾充满,每一次心跳流出的血液都冰冷无比。
第二页被掀起,书脊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像被惊醒的老人。一片枫叶躺在那里,叶脉被岁月啃噬得支离破碎,米黄色的纸胶带把它牢牢钉在纸上,胶带下透出当年瑞恩歪歪扭扭的笔迹。“9月25日,德里安赠。”那些字母被六岁的孩子用尽全力按进纸里,笔划深浅不一。
德里安的指尖悬在胶带上方,迟迟不敢落下。他记得那天瑞恩踮着脚把枫叶按在他掌心,笑得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说要把整个秋天送给他。
如今秋意早已腐烂,只剩这片叶子的尸骸。
他的喉咙突然发紧,像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一声叹息从缝隙里漏出来,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整个房间都跟着颤了颤。
再往下翻,纸张摩擦的声音像雪踩在脚下。24年前的字迹突然刺进眼睛。
“2月19日,我成孤儿了。”墨痕很重,划破了纸面,像一把钝刀反复刮过同一条伤口。德里安的手指猛地一抖,指甲在纸上刮出细白的痕迹。那天瑞恩穿着单薄的毛衣站在雪地里,怀里抱着这本日记,抱着最后一点体温。他们本来要去那棵老橡树下,去看瑞恩父亲种下的树抽出的新芽,却听见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火焰在雪地上开出猩红的花,玻璃碎片如同一场逆向的流星雨,把瑞恩的影子钉在原地,把他父母的轮廓烧成黑灰。
德里安记得自己跪在废墟前,指甲抠进冻土,血渗进去给雪点了朱砂。他记得瑞恩站在火场边缘,脸上挂着泪痕结成的冰晶,嘴唇青紫却发不出声音。他记得自己冲过去揪住瑞恩的衣领,吼得嗓子撕裂,质问为什么死的不是瑞恩而是他的母亲。瑞恩的眼睛在那刻彻底熄灭了,如同被挖空的洞穴般毫无生机,只剩风声在里头回荡。
第二天,瑞恩走了,带走了那本日记,却没有带走德里安。
又一年秋天,德里安去那棵橡树下挖土。手指被冻土磨出血泡,指甲缝里塞满黑泥,他却像着了魔,非要找到点什么。
他挖出一个铁盒,里面躺着枯萎的矢车菊,碎成渣的枫叶,还有一条断了线的手链,手链上的水晶不再透亮。他把盒子抱回家,用毛巾擦到凌晨,直到金属表面映出自己通红的眼睛。那天晚上他梦见瑞恩蜷缩在伦敦的桥洞下,雪落在睫毛上化成水,犹如泪一般落下。
八年后,伦敦的冬天依旧锋利得像玻璃碴。德里安站在学校礼堂最后排,看着舞台中央的瑞恩。
聚光灯把他镀成金色,钢琴键在他手下像流动的河。
他身边站着拉小提琴的少年,琴弓扬起时,瑞恩会侧过头微笑,那笑容让德里安想起曾经那个男孩。
当年缺了门牙的豁口,如今已被时光填补得完美无缺。
演出结束,人群涌向舞台献花,德里安却退到阴影里,把一片早就准备好的枫叶标本藏进外套。那些枫叶是他从路边捡的,每一片都用书本压平,压平自己所有未说出口的道歉。
他跟着瑞恩走出礼堂,夜风卷起瑞恩的大衣下摆,犹如黑色的鸟翼。拉小提琴的少年走在瑞恩右侧,替他挡住风口,又递过去一块草莓蛋糕。瑞恩低头咬蛋糕时,奶油沾到鼻尖,少年笑着用拇指替他抹去。德里安站在街对面,呼出的白气模糊了橱窗,他看见瑞恩的睫毛在路灯下投出细小的阴影,他突然想起瑞恩说过伦敦的雪太冷,会把人的骨头冻成冰柱。现在瑞恩有人替他挡风,有人记得他爱草莓味,有人会在初雪时送他整盒的枫叶标本。
德里安把冻僵的手插进口袋,触到那束枫叶标本尖锐的边角。
他终究没有穿过马路,只是站在原地,看瑞恩和少年的背影渐渐变成两个模糊的小点,最后被夜色吞没。雪开始下了,落在他的睫毛上。
孤身一人也好,但他不想他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