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华医院行政楼的寂静,是另一种形态的喧嚣。消毒水的气味在这里被昂贵的香氛稀释,却依旧掩盖不住文件堆积和陈旧地毯散发出的沉闷气息。走廊尽头,副院长林志远办公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而傲慢的脸。此刻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三分,整层楼只剩下应急出口标识散发着幽幽绿光。
刘映雪隐在消防通道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塑。她穿着深灰色保洁制服,戴着口罩和同色系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暗处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耳膜,发出巨大的回响。手心里全是粘腻的冷汗,紧握着一个小小的银色U盘,金属外壳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
机会只有一次。林志远今晚参加市里的医疗系统年度会议,据说会后还有应酬。而监控室的老王,此刻应该正沉浸在午夜肥皂剧的狗血剧情里——这是她连续观察了三个晚上,用两包软中华换来的规律。
就是现在。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动作轻捷得像一只夜行的猫,闪身而出,迅速移动到林志远的办公室门口。门锁是高级的电子密码锁,冰冷的金属面板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刘映雪从制服内侧一个特制的小口袋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磁卡——这是她昨天傍晚,趁着真正的保洁阿姨在工具间整理拖把时,用沾了特殊溶剂的布片在她工牌上短暂覆盖几秒后制作的复制品。阿姨的工牌有行政楼低权限区域的通行记录,足以打开这扇门。
“滴…咔哒。”
轻微的电子音和锁芯弹开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刘映雪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几秒,确认没有任何脚步声靠近,才极其缓慢地推开一条门缝,侧身滑了进去,随即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黑暗瞬间吞没了她。厚重的窗帘隔绝了窗外城市的霓虹,办公室里弥漫着雪茄、昂贵皮革和消毒水混合的奇特味道。刘映雪没有开灯,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巧的战术手电,用拇指按住开关,只让一束微弱到极致的光晕照亮脚下极小范围。她不敢有丝毫耽搁,目标明确地绕过宽大气派的红木办公桌,径直走向角落那台被巨大显示器挡住的立式机箱。
父亲刘振国的死,像一根淬毒的刺,深扎在她心底七年。那个在急诊科永远冲在最前面、被无数患者称为“定海神针”的父亲,身体一向硬朗,却在一次普通的夜班后突发“急性心梗”,抢救无效死亡。医院出具的死亡报告和病历记录完美无瑕,无懈可击。可她就是不信。父亲出事前一周,曾忧心忡忡地对她提起过医院采购渠道的异常,以及副院长林志远某些“不太对劲”的施压。父亲那双充满正义感和忧虑的眼睛,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突破口,就是那份死亡病例。她利用自己在医院信息科短暂轮转时接触到的系统漏洞知识,加上这几个月废寝忘食的自学,终于发现了一个关键点——林志远办公室这台物理隔绝的内网主机,可能存有系统日志的原始备份。尤其是那份死亡病例的修改痕迹!
她蹲下身,冰冷的金属机箱外壳透过薄薄的制服传来寒意。机箱后部各种线缆缠绕,接口密布。刘映雪稳住微微颤抖的手,借着那束微弱的光,找到了那个蓝色的USB接口。她拿出那个银色U盘,深吸一口气,将接口对准。
“咔嚓。”一声轻响,U盘插了进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U盘上一粒米粒大小的指示灯亮起幽蓝的光。她迅速拿出手机,屏幕亮度调到最低,打开一个极其简洁的黑底绿字命令行界面。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但还是准确无误地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指令。屏幕开始快速滚动起绿色的字符流。
【正在尝试建立安全连接…】
【绕过主机防火墙…成功。】
【搜索目标日志文件…】
绿色的字符流如同瀑布般冲刷着屏幕,刘映雪的心跳几乎与那滚动的频率同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深色的制服衣领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发现目标文件:死亡病例_刘振国_原始修改日志.sec】
【开始下载…】
【进度:5%…15%…30%…】
快了!就快成功了!刘映雪死死盯着那跳动的百分比,呼吸急促。就在这时——
“嗒…嗒…嗒…”
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木门,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那声音不疾不徐,正朝着办公室的方向走来!
保安巡逻!
刘映雪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猛地抬起头,手电光柱下意识扫向门口方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怎么办?拔掉U盘立刻逃走?可日志只下载了一半!强行中断,不仅前功尽弃,还可能触发警报!躲起来?这办公室虽然大,但能藏人的地方极其有限!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了!钥匙串碰撞的金属声清晰地传来!
刘映雪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猛地关掉手电,办公室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她像受惊的兔子,几乎是凭着本能,矮身蜷缩进宽大办公桌与墙壁形成的那个狭窄缝隙里。空间逼仄,冰冷的墙壁紧贴着她的后背,膝盖顶着桌下的挡板。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的痛苦,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扇门外。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转动!
“咔哒!”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走廊里应急灯的光线趁机溜进来一道微弱的光带,斜斜地打在光洁的地板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刘映雪的心跳骤然停止!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张师傅?是您在林院长办公室吗?”一个清冷、略显急促的女声突然在走廊里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担忧。
门外的身影动作明显顿住了,似乎有些意外地转过身:“江医生?这么晚了您还没走?”
是江晓琪!刘映雪蜷缩在黑暗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是她?!
“刚处理完一个术后病人,下来取点资料。”江晓琪的声音清晰平稳地传来,脚步声也靠近了门口,“我刚好像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林院长今晚不是有会吗?您这是……?”
“哦,例行巡逻,检查门窗。听到里面好像有点细微的响动,安全起见,开门确认一下。”保安张师傅解释道。
“这样啊……”江晓琪的声音似乎松了口气,“您辛苦了。我刚从那边过来,可能是哪扇窗户没关严,风吹动百叶窗的声音吧?林院长办公室贵重东西多,他这人又特别谨慎,要是知道我们随便进他办公室,怕是不太好。要不这样,您跟我一起去监控室调一下走廊录像确认一下?反正也就几步路。”
刘映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江晓琪这是在帮她?还是……?
张师傅似乎犹豫了一下。江晓琪是外科骨干,又是林院长面前的“红人”,她的话很有分量。“那……行吧。江医生您说得对。我这就去看看监控。”
“好,这边走。”江晓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引导。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两个人,渐渐远去。
办公室的门,被张师傅顺手带上了。轻微的“咔哒”落锁声传来。
刘映雪瘫软在狭窄的藏身处,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衣服,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让她浑身发软,手脚冰凉。江晓琪……她又一次在关键时刻出现!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思考江晓琪动机的时候。她立刻爬出来,几乎是扑到电脑机箱旁。手机屏幕上,下载进度赫然显示着:【进度:100%!下载完成!】
成了!
她立刻输入指令:【安全弹出设备…执行覆盖缓存…清除本地访问痕迹…完成!】
【断开连接!】
幽蓝的指示灯熄灭。刘映雪一把拔出U盘,那小小的金属块此刻重若千斤,滚烫地躺在她的手心。她迅速将其藏回制服内侧的暗袋,心脏还在狂跳,但这次是因为激动和一种迫切的渴望——真相!
她不敢久留,确认办公室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再次用手电微弱的光扫视了一圈,然后小心翼翼地拧开门锁,闪身而出。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贴着墙壁的阴影,快步走向消防通道。
然而,就在她即将推开消防通道厚重的防火门时,身后不远处的电梯厅,突然传来“叮”的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电梯门开了!
刘映雪猛地回头,心脏再次被攥紧!只见江晓琪独自一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神情平静,目光却精准地、带着一丝探究地,落在了正准备推门的刘映雪身上!
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昏暗的走廊应急灯光下,视线无声地碰撞。
空气仿佛凝固了。
刘映雪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指紧紧扣在冰冷的防火门把手上,指节发白。她看着江晓琪,那双清冷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深不可测。是敌?是友?她为什么要三番两次帮自己?此刻撞见,她又会怎么做?报警?还是……
江晓琪的脚步没有停,她甚至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径直朝刘映雪走了过来。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鼓点,一下下敲在刘映雪紧绷的神经上。
距离在缩短。五米…三米…
刘映雪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江晓琪走到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她的目光掠过刘映雪身上那套不合身的保洁制服,落在她帽檐下那双惊魂未定却带着倔强的眼睛上。江晓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刘映雪耳中:
“拿到你要的东西了?”她问,语气平淡得不像在询问一个非法闯入者,更像在确认一件普通的工作。
刘映雪瞳孔猛地一缩!她知道了!她果然什么都知道!巨大的震惊和被看穿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防火门。
江晓琪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刘映雪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怜悯?
“小心点。尾巴还没甩干净。”江晓琪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目光却越过刘映雪的肩膀,投向她身后的消防通道门,“从这里下去,三层楼梯转角监控坏了三天了还没修。后门出去左拐,垃圾转运站后面那条小路没有监控,通到后街。”
她语速很快,信息却极其精准清晰。说完,她不再看刘映雪,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随意的指点,抱着文件夹,转身,径直朝着与办公室相反的方向走去,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拐角。
刘映雪站在原地,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铁门,足足愣了好几秒,才猛地回过神。江晓琪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回响。尾巴?什么尾巴?她来不及细想,巨大的不安催促着她立刻行动。
她猛地推开沉重的防火门,闪身进入楼梯间。冰冷的、带着灰尘和铁锈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她不敢开灯,借着手机屏幕最微弱的光亮,三步并作两步向下冲去。江晓琪的话成了唯一的指引:三层转角监控坏了!
她冲到三层转角,果然看到那个对着楼梯口的摄像头耷拉着脑袋,镜头一片漆黑。她不敢停留,继续向下狂奔。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激起巨大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狂跳的心脏上。
终于冲到底层。后门虚掩着,一把老旧的链条锁象征性地挂着。刘映雪一把扯开锁链,推开铁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雨水的气息瞬间灌了进来。外面是医院后巷,堆满了绿色的巨大垃圾桶,散发着食物腐败的酸馊味。她按照江晓琪的指示,毫不犹豫地左拐,冲进垃圾桶后面那条狭窄的、堆满杂物和废弃医疗包装袋的缝隙小路。
小路阴暗潮湿,地面湿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快了,就快到后街了!只要出去,混入人群……
就在这时!
“站住!”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猛地在她身后炸响!
刘映雪魂飞魄散!猛地回头,只见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身影,不知何时竟然出现在巷口,正朝她追来!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强光手电筒,刺眼的光柱瞬间撕裂黑暗,直直地照在她的脸上!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另一个保安大吼着,加速冲了过来!
江晓琪说的“尾巴”!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刘映雪!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两个保安是如何精准地出现在这里的!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小路的尽头狂奔!尖锐的杂物刮破了她的裤腿,湿滑的地面让她几次趔趄,但她不敢停!绝对不能停!
身后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住她狼狈逃窜的身影!巷口就在前方十几米,外面就是车水马龙的后街!但那点光亮此刻却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眼看就要被追上!
“这边!快!”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斜刺里响起!
刘映雪惊愕地循声望去!只见在小路尽头与后街相接的阴影处,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正焦急地朝她挥手!是江晓琪!她竟然等在这里!
江晓琪身后,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黑色轿车,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像是蛰伏的野兽。
刘映雪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让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尽全力朝着江晓琪的方向冲了过去!
就在她即将冲出巷口、扑向那辆黑色轿车时,身后追得最近的那个保安已经伸手,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抓住她制服的衣领!
千钧一发!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骤然响起!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如同失控般,从后街主路猛地拐进小巷口,一个急刹,车身不偏不倚,正好横亘在刘映雪和那两个追来的保安之间!车门“哗啦”一声拉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妈的!怎么开车的?!”追在最前面的保安被车头挡住,气得破口大骂。
刘映雪也被这变故惊得顿住了脚步,心脏几乎停跳。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这辆横插进来的面包车。
“上车!”江晓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她已经拉开了黑色轿车的后车门。
刘映雪猛地回过神,不再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绕过面包车的车尾,扑向那辆黑色的轿车!
江晓琪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用力拽进车内!几乎是同时,黑色轿车猛地起步,引擎发出低吼,轮胎卷起地上的积水,箭一般地冲了出去,迅速汇入了后街的车流之中,将小巷口那辆突兀的面包车和两个气急败坏的保安远远甩在了身后。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嗡鸣和刘映雪剧烈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她瘫软在后座上,浑身湿透,沾满泥污,帽子和口罩早已在奔跑中丢失,凌乱的发丝贴在汗水和雨水混合的脸上,狼狈不堪。
江晓琪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眼神依旧复杂难辨。开车的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
刘映雪惊魂未定,心脏还在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看着江晓琪的背影,无数疑问在喉咙里翻涌,堵得她几乎窒息。为什么?为什么要救她?那辆面包车……是巧合吗?还是……
她下意识地摸向制服内侧那个暗袋。硬硬的、方形的触感还在。那个小小的U盘,那个她拼死带出来的东西,正紧紧贴在她的胸口,散发着微弱的、却足以焚毁一切的热量。
她颤抖着,从暗袋里掏出那个银色U盘。冰冷的金属外壳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和汗渍。她紧紧攥着它,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攥着父亲沉冤昭雪的希望,也攥着足以将她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
“这……这里面……”刘映雪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后视镜里江晓琪的侧影,“有证据!林志远伪造我父亲死亡病例的证据!”
江晓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刘映雪手中那枚小小的U盘上,眼神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但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复杂。
“我知道。”江晓琪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刘映雪心上,“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再看。现在,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后视镜,直直刺入刘映雪的眼底,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和不容置疑的沉重。
“你父亲的死,牵扯的东西,远比一个伪造签名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仁华医院的水,深到你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