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腾云驾雾的天帝,狼狈不堪,面对怒海狂澜,一言不发,他只是想起桃杏相依,四季常青,故人不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渐行渐远,被滚滚天雷击打得粉碎——
“归正场上无冤魂,冤魂不散归正场。”
“恭迎帝君——”
霓裳招摇,呼声似海。一排簪花俾子侧身做福,双手各自捧着一盆清水,一块玉佩,一柄石剑,一枝枯木,一副卷轴,一枚方印,一顶银冠,余下两位仙俾双手高举过头,掌心平放向上,静候承物。
手濯清涟而无瑕,身系玉佩寓辟邪,石剑斩铁谓自知,枯木经血又逢春,卷轴铺陈宣罪名,亲押方印定其责,银冠束发方为人。
“鉴其有过,应前罪判,勒以惩戒,望有所归,正德立命。”
敖广被天兵押解上台,行至归正场中央,居左面北站定,一字一句洗耳恭听自己犯下的条条罪行。
鉴其有过,当真可笑。敖广仰首,却并未望向坐北朝南的玉椅,而是越过群仙躁动,凝望一双惶恐不安的眼。敖广是温柔的,于年轻的小龙而言,这隔空相望足以抚慰自己连日以来的心神不宁,尽管此时此刻是在归正场,他高高在上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父亲孑然一身,举步维艰,却怡然自恰——他多想呐喊,多想用龙爪穿透身旁念念有词的天帝。
天帝放下卷轴,余光一扫,将小龙那溢于言表的狠毒尽收眼底。天帝不语,左手微微捞起宽口衣袖,右手持方印,在议论纷纭中,将白纸黑字印入眼底——敖广的罪卷是天帝亲笔题写,他口述过,卷写过,如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沉地浏览,长久到敖广腿脚发酸——他们皆对罪状了然于胸,却依旧一次又一次撕开伤口,将白骨暴露在天光之下,只为一句“依循故事,天道所命”。
你希望瞒天过海,我希望罪无可恕,如此,也算两全。
湖面冰冻三尺,湖底汹涌澎湃。目光不会化实,亦能刺痛天帝的眼,略微抬头,便是光影交错,锋芒毕露——龙王昂首向阳,天帝俯瞰沧桑。
“印落——”
“行刑——”
衣帛骤然撕裂,背脊一片冰凉,虬曲的伤痕在光的簇拥下中狰狞狂笑,引来观礼台上一片长吁短叹。
九阙的光,亮而凉。亮,为了让仙家看清归正场;凉,为了让受刑者永保清醒。
刀片晃着耀眼的寒光,缓缓轻吻脊柱。在脊柱的正中间,刀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所在。“呲”,刀刺穿皮肉其实是无声的,可若万般心神荡漾,被疼痛捕捉,聚集在刀尖,无声胜有声,分辨不清究竟是骨头被戳穿的疼引起的耳鸣,还是实实在在听到了刀的咆哮。
“快看,金血!”
“又是纯金的仙髓吗……”
“上一位还是长熙……”
“嘘,他你也敢提,岳岚,你莫非疯了?”
“衡华,为什么不能提?你不会又要吓倒了吧?”
耳畔,惊喜,张望,调侃,编织出一展如梦如幻的画卷——观礼台上,有人攀着扶栏,探身一求究竟;有人交头接耳,目光却一直定格在刀刃,映射出忧愁感慨的眉眼;有人半躺在座椅,仰面朝天,等待那片云雨到来。
神力被缓缓抽离,剖骨之痛越发难以忍受,牙齿上下打颤,敖广紧紧闭合牙关,将呼嚎压抑在胸腔,直撑得背后的血潺潺如小溪。他试图化为真身,龙的本体能够至少无需花费残余的仙力去维护——
归正场上唯有人
银冠束发方为人
黏腻的口感一哄而上——呵,原是如此。那支玄瓶,那枚金丹,帝君,您当真是好谋划。
刀刃沿着脊柱步步攀登,如五毒攻害,如天劫缠绵,敖广无法化作龙身,那双暗色的眸蒙上金边,混着浓密的血丝,披散的白发被行刑者豪不怜惜地扯起,露出纤细的后颈。
一刀一落一血生,一剜一剃一无言。
敖广不敢闭眼,他感受到仙官如饥似渴的目光,他明白他们在渴盼什么。在他幼时,也曾远远眺望归正场,那里寂静无声却声撼大地,因为血雨缤纷却金光灼灼——父亲笑着对他说:“广儿,别看了……”
父亲……仙风道骨,蓝带飘飘,白纱绰约,天道眷顾东海龙族一脉,东海龙王世代容貌姣好,文韬武略,三界无不敬仰。龙族本应与天齐寿,亘古不衰,却更迭频繁,太极殿内永远站着白衣祥龙,只是衣袖间的气味被风吹淡了。
恍惚间,迷离的双眼依旧朝向玉椅右侧——我儿敖丙,幸得神丸,位列仙班,不必从我。
随着刀刃起伏磋磨,血中的红渐渐淡去,金光愈加强烈,敖广眼中闪着白星,魂灵似乎弃肉体而直上云霄,飞向浩瀚的星空——
“父亲,为何我们亦是腾龙却身居海底?”
宽厚的手掌爱抚小龙的嫩角,被水波揉碎的星光为淡蓝龙角镀上一层银辉。
“父亲,我也想腾云驾雾,翱翔三界,赐福万代。”
小龙的眼中没有世事纷杂,只有东海夜晚的祥宁,那时的东海,星辰簇拥,海波缱绻,渔火摇曳,官邸点灯。
“父亲,您何时再上九天,携广儿一同去,可好?”
龙王雪白的长须一时遮挡了小龙的视线——遮挡了光怪陆离的世界。敖广听到父亲说:“平东海,定乾坤,身沉心不改,这是世代龙王之责。不要上那三十三重天,那里仙官翔集,人心叵测。
“广儿,父王望你此生平常,不堕凡尘,不忘始终,不……”
不经长寿。
“你生辰何时?”
“回殿下,臣不知。”
彼时花好月圆人尽望。福寿绵延,神通广大,佑护众生,敖广跟随在昊天身后,听着仙官对太子的声声祝福,昊天有生辰,可自己没有,敖广很清楚,自己不会有生辰八字,东海世代龙王都没有。
但是,敖丙呢?敖广眼羽扑闪,睁大眼,望着敖丙——望他衣冠得体,望他享尽尊荣,望他平安喜乐——哪吒,敖丙就算本君送你了,你带他远走高飞,可好?丙儿是有生辰八字的,他便成不了东海主,上不了归正场中央。
“呲啦!”后颈下不过数寸之处的皮肉终于被寒光割裂。痛苦在敖广的面孔上划出道道皱纹。“哇”的一声,金黄,闪亮,从把持不住的牙关里喷涌而出,带出生命的热气,在冰冷的刑场上迫切地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