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仿佛悬顶之剑洞穿头颅,天雷撼地,电闪夺目,撕开混厚的天幕,吞吐着地狱烈火,将白衣灼烧殆尽——
血喷涌而出,鼻孔,双耳,眼眶,口腔,昊天鬼使神差地伸手,玄衣拂过灰白的面容,却擦不干污血汩汩,只将那血抹得更开,抹了满面,抹出泪花晶莹。
他感受到衣下发颤,龟裂的唇不复光彩,深深烙印着齿痕,那是巨痛中敖广自己咬的。
昊天忽然想起父亲,上一位天帝是如此矜持,只远远看着红纱灰飞烟灭,只端坐在玉椅维持高高在上,只是泪流满面却默默无言。
“昊……天……”泪润湿了枯败的灵魂,宁决狱底咽下的神丹妙药此刻在体内流转,神力抽离却又被迫压榨出力气保持人形,那人嗫嚅不清,细若蚊吟的哭腔灌入天帝的心间,直把坚硬的防线击得粉碎。
“昊天,你将为天帝执掌三界,我将为龙臣固守一方。”
曾几何时,少年清朗的誓言随风飘散,散入九阙从未黯淡的光耀,散入茫茫世事,散入你我口中针锋相对的过往。
“别走——”
他伫立于高台之上,伸手阻拦远去的背影——他不曾走下帝位,他不曾回首,一如少时无数次穿梭于重宇广栏之间,一人跑,一人追,可前者一步不停,后者气喘吁吁。于是,他们渐行渐远,直到再次踏足孟诸,缠绵悱恻,互不相让。
“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鳍于碣石,暮宿于孟诸。”
“你看看自己,何以有鲲鹏之姿态?”
他本光风霁月,傲视群雄,那时只徒劳地死死含住下唇,在人影俯身时别过头,又被一寸寸摆正,在窒息中泪流满面。腕间的束缚磨破了皮,擦出红灿灿的痕迹。
衡华来敲门时,天帝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留下铁链寒森与铮铮傲骨,开门是古木飘零,丹朱依旧,他记得,哭红的眼挤不出半滴泪水洗濯漫身泥泞,他居高临下,似欣赏,似回忆,他说:“这是你咎由自取。”
困于九天。身不由己。
“天帝可愿随臣下凡听一曲……”
龙王束衣探窗,手肘支在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单调的院落,不知何处袭来的风吹起鬓角白发,露出苍白病容。天帝心花怒放,重拾少年心性,不顾老仙劝阻,在帝辰日,办作凡人携龙王观那梨园子弟粉墨登场。
缊袍敝衣,胜却朱缨宝饰,不望烨然若神人,但愿中有足乐,明月与共。
“长江水难将羞辱洗。”
“千里作囚好惨凄。”
“再与众卿把话叙。”
“可怜君臣要分离……”
寒芒一闪,长剑贯虹。
“去死吧!”呵声如雷,武旦腾空,照着半倚在八仙桌上的人迅速劈去。
布衣格挡,平地风起,天帝怒目而视,捏住冰凉的手腕,猛得向胸前一拽——
“轰隆!”
“帝君!”
撞在厚实的胸膛上,撞得七荤八素。本就脱臼的手臂被外力禁锢,牢牢压在身侧,红肿的关节尖叫着燃起灼热的痛,过度的失血淡去了瞳孔的光芒,在疼痛袭来的瞬间,浑圆的眼球似乎即将脱落,噙着满目波澜,在凹陷的眼眶中向外凸起。
天帝也未能幸免,后背摔在僵硬的玉面上,尽管不遗余力,撑起一片光罩,在银箭似的雷电狂啸落下时,光罩附上丝丝裂痕。无声中天帝耳鸣不已,光罩稀里哗啦碎作一地,强烈的冲击力将天帝掴向灵环,云纹靴顿时踏碎了白玉,才在归正场边缘堪堪稳住身形。
“帝君,如何!?”
“衡华,带他们退至落陈桥外,任何人胆敢靠近半步,即刻下狱。”
天帝抬手揩去嘴角的血丝,衣袖灌满狂风,烈烈作响,目光一错不错,审视着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归正场上空的雷云电团。
“可是,帝君您……”
小仙君将手掩在袖间,意欲上前。
“衡,华。”
衡华募地止步,一尺开外的距离,天帝望向少年,他卑躬屈膝,眉眼低垂,在微光中投下一片凝重的阴影,掩埋了往日纯真。
“臣,听令。”
衡华步步后退,眸光闪动,落在天帝怀中那支离破碎的躯体上。那双迷离的竖瞳摄人心魄,在浓重的水汽之后,了无情感地盯着弓身告退的衡华。
走。带走敖丙。
薄唇轻启,血滴在红舌上,随着无声吐字滑动吞咽,衡华看清了敖广勾起的唇角,狂放不羁,戏谑轻佻,这才是衡华记忆中的王——
君上,万安。
敛去所有心绪荡漾,跃上观礼台,扫清一切躁动喧嚣。敖广埋在天帝怀中,只余出金瞳,静静观看衡华推搡着失魂落魄的敖丙——观礼台空了。
“敖广,你明知天劫将至。”
这是毋庸置疑的语气。天帝垂眸,映入眼帘的是银发空垂,两相无言。
“天帝筹谋已久,臣下也不愿搅扰雅兴。”急促的喘息重归平缓,凌乱的心跳恢复稳健,若非鼻下血迹斑斑,若非衣衫褴褛,若非天雷作响,昊天将把一切冲动归咎于大梦一场。
“敖广,今日,你本将位列仙班……”
“也许是吧。”
黑云抛下仅剩的几滴残雨,便与电闪雷鸣相拥,垄断苟延残喘的微光,一如难以驱散的苦厄徜徉于心海之上,金色的雨水不偏不倚砸在敖广仰头望天的眼中,昊天分不清那究竟是泪还是雨,只道水华暂歇,抚平张裂的竖瞳。
他挣扎着推开环抱自身的手臂,更像挣扎着试图忘却臂弯围拢中那转瞬即逝的温暖。其实海底龙宫深不见天,连暖阳也不愿光顾。可九阙天高,他惧这琼楼玉宇,不胜高寒。
“你渡不了此劫,你必死无疑。”这许是一个二人心知肚明的结局。天帝声色嘶哑,许是沾了血的缘故,沉重缓慢。
“天帝不是曾赐臣勿别与永源吗?”敖广扭头,左瞳红艳如浴血,右瞳金灿如映月,“天帝何惧。”
语调平平,恍若将死之人并非敖广,而是无名小卒。他神情恹恹,体察到天劫咆哮,风刃片片。呵,他嗤笑一声,在广袤的天地间化为风雨哀叹,他笑天道酬勤,笑善恶有报,笑一次次盲目追赶与无可挽救。
勿别金丹,永源黑露。
前者取仙髓金血,集日月光华,炼弹丸一枚。
后者取冥界黑水,集碎骨万副,酿玉液一壶。
只可恨我不堪重负,生来命薄,无福消受。
敖广步伐坚定,迎着风,向着雷,背影挺拔,不见孱弱。
“你命丧九阙,注定灰飞烟灭,东海易主,你可心甘情愿?”
昊天问,敖广不答。
“你殒命于此,人道其罪当诛,遗臭万载,你可无怨无悔?”
敖广缓步向前,布料破碎,也难掩龙王英姿。
“敖广!”昊天怒吼,“本君要你活!”
“为何?”只这二字,藏答于问。
昊天只望见骨瘦嶙峋的背影,敖广只听到气急败坏的嘶吼。
“勿言别离,万望长生。永葆源清,可溯芳华。”
“勿别食五,长生不得。永源品三,命归黄泉。”
不必回首,喃喃自语,也换得来侧耳倾听。只可惜早先相看两厌,待如今惊雷突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