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最终彻底沉入远山的怀抱。沈屿安独自坐在已经铺好的床铺上,宿舍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另外三位室友许是家在外地,要明日才能抵达。这份寂静正好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消化今天这过于汹涌的情绪。
他的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张质地硬挺的卡片,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一行需要仔细辨认的小字上:“测量心跳的标尺,是你离开的距离。”
这行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露出内里依旧鲜活的、名为思念的创口。沈雾熙记得他,用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确认了记得。这个认知让沈屿安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糖水里,胀胀的,发着烫。可为什么?既然记得,为何要用那样陌生而客气的“学长”身份来面对他?四年时光,难道真的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吗?
他站起身,在有限的空间里踱步,窗外的梧桐树影被风吹动,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摇曳的碎影。他走到窗边,夜幕已然降临,远处医学院大楼的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像悬在夜色中的星子。那里是沈雾熙如今学习和生活的地方。四年前,那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就是凭借那样耀眼夺目的中考成绩,拿到了大洋彼岸那所知名高中的全额奖学金,像一只羽翼初丰的鹤,飞出了孤儿院那方小小的天地。送别的那天,机场人声嘈杂,沈雾熙只是用力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平静却笃定:“好好读书。”没有更多的承诺,没有煽情的告别,可这简单的四个字,却成了沈屿安整个枯燥沉重的高中时代里,唯一且最亮的光源。
而今,他终于也来到了光所在的地方。
手机的屏幕在寂静中突然亮起,幽蓝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宿舍还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联系我。——沈雾熙」
沈屿安几乎是屏住呼吸看完了这行字。所以,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沈雾熙不仅记得,还主动递出了橄榄枝。他按捺住过快的心跳,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才谨慎地敲下回复:
「谢谢学长,宿舍很好。今天麻烦你了。」
信息发送成功,他看着那个“已送达”的标记,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自然地开启下一个话题。他还没想好,手机的再次震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用客气。晚上七点,学校湖边有个新生欢迎会,如果你没事,可以来看看。」
这是一个明确的邀请。沈屿安立刻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四十。他回复了「好的,我会去的。」,然后迅速起身。站在打开的行李箱前,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摒弃了那些过于刻意的打扮,选择了一件最普通的白色棉质T恤和一条洗得有些发软的深色牛仔裤。镜子里的少年眼神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宿舍门,融入了夏末夜晚微凉的空气里。
校园小径旁的路灯已经亮起,勾勒出香樟树婆娑的轮廓。栀子花甜软的香气在夜风中变得若有若无,指引着他走向湖边那片愈发喧闹的光亮处。五彩的小串灯缠绕在树干与临时拉起的绳索上,将湖边这一片草坪妆点得如同梦境。音响里流淌着轻快的流行乐,年轻的面孔三五成群,笑声此起彼伏。沈屿安在人群的边缘站定,目光像最精密的雷达,急切地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搜寻着那个独一无二的身影。
很快,他在不远处放置饮料和点心的长桌旁看到了沈雾熙。他依旧穿着白天那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卷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正微微侧身,听着身旁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说话,偶尔点头,侧脸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仿佛感应到什么,沈雾熙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目光穿越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外围的沈屿安。
他没有出声,只是抬起手,朝着沈屿安的方向轻轻招了招。那个动作自然而熟稔,没有任何犹豫。沈屿安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混合着酸涩与甜蜜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稳了稳骤然失序的心跳,迈步穿过人群,走了过去。
“学长。”他站定在沈雾熙面前,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平静。
沈雾熙从旁边的保温箱里取出一杯冰镇的柠檬水,递给他,动作流畅自然:“来得正好,能帮我一起把这些饮料分给大家吗?”
这个请求恰到好处地化解了独处的尴尬,也给了沈屿安一个理所当然留在他身边的理由。沈屿安接过那杯沁着冰凉水珠的柠檬水,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沈雾熙的手指,一触即分,却留下了一片鲜明的温凉触感。他默默点头,开始帮忙将纸杯排列整齐,倒入橙汁或可乐。他们并肩工作,偶尔手臂轻轻擦过,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奇异地并不让人难受,反而有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欢迎会很快在学生会主席热情洋溢的致辞中正式开始。大家随意地围坐在草坪上,听着关于社团活动、选课技巧和校园传奇的各种分享。沈屿安选了一个距离沈雾熙不远不近的位置,既能清晰地看到他的侧影,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在摇曳闪烁的灯光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雾熙搭在膝盖的左手上,在他手腕内侧,有一道极浅淡的、几乎要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白色疤痕。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是他十岁那年,院里几个大孩子故意找茬,推搡之间将他撞向一堆废弃的玻璃窗。是沈雾熙猛地将他拉进怀里,用自己的手臂挡在了他和碎玻璃之间。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顺着沈雾熙的手腕滴落在泥土上。他当时吓得嚎啕大哭,沈雾熙却只是皱着眉,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搂着他,一遍遍地低声安抚:“别怕,哥哥不疼,真的不疼……”
“好了,各位新同学,接下来是我们的破冰游戏环节!第一个游戏,‘两人三足’,考验默契的时候到了!我们会随机进行配对,赢的队伍有神秘奖品哦!”学生会主席充满活力的声音将沈屿安从回忆里猛地拽回。
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游戏规则,就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他转过头,沈雾熙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身边。
“我们一组吧。”沈雾熙的语气很平淡,是陈述句而非询问。他手里已经拿来了用于捆绑的红色布带,目光落在沈屿安脸上,像是在等待一个必然的应允。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过去的话,这个组队邀请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确认。
沈屿安点了点头,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他顺从地伸出自己的右腿,与沈雾熙的左腿并拢,感受着那截红色的布带绕过两人的脚踝,被沈雾熙灵巧的手指打上一个牢固又不会太紧的结。他们靠得极近,沈屿安甚至能闻到沈雾熙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皂角与一丝若有若无消毒水的气息,这是独属于沈雾熙的味道,陌生又熟悉,让他一阵心悸。
“准备好了吗?”沈雾熙低声问,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沈屿安只觉得那侧的耳朵迅速烧了起来,他胡乱地点了点头,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协调步伐的腿上。
哨声响起。几乎是在同时,他们默契地迈出了被绑在一起的脚。没有预想中的磕绊和踉跄,他们的步伐出奇地一致,仿佛这并非临时组队,而是早已演练过无数遍。沈屿安能清晰地感受到沈雾熙手臂稳稳地扶在他身侧的温度,能听到他调整呼吸的轻微声响。他们超越了一对又一对配合生疏的组合,周围的加油声和欢笑声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身旁这个人,以及他们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协调感。
“保持这个节奏,就快到了。”沈雾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手臂稍稍收紧,给了他一个支撑的力量。
最终,他们几乎是毫无悬念地第一个冲过了用粉笔划出的终点线。周围的同学发出善意的欢呼和掌声。沈屿安微微喘着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沈雾熙,恰好撞进对方低垂的眼眸里。那双总是显得平静疏离的眼睛里,此刻仿佛落入了湖边的灯火,漾着一点清浅而真实的笑意。
“恭喜我们的沈雾熙学长和这位……沈屿安学弟!”主席笑着走上前,将奖品递过来——是两支定制款的金属外壳水笔,笔身是深邃的蓝色,上面镌刻着A大的校训。
沈雾熙接过笔,看也没看,便将其中一支直接递到了沈屿安面前。“给,留作纪念。”他的动作那么自然,仿佛这本就该是属于沈屿安的东西。
沈屿安接过那支微凉的笔,紧紧握在手心。
欢迎会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接近尾声。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沈屿安也准备道别回宿舍,刚转过身,沈雾熙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时间还早,”沈雾熙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陪我沿着湖边走走吧?”
这不是一个学长对学弟的客套邀请,话语里带着一种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征询,反而更显得不同寻常。沈屿安压下心头的悸动,点了点头:“好。”
两人并肩,离开了喧闹的灯火区域,踏上湖边那条更为幽静的小路。月光如水银般倾泻下来,在墨色的湖面上铺开一条晃动的光带。夜风带着湖水的湿凉气息拂面而来,吹散了方才的些许躁意。远处模糊的欢声笑语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更衬得此处的宁静。
“大学生活,还适应吗?”沈雾熙率先打破了沉默,问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问题。
“还好。”沈屿安看着脚下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小径,“就是……还有点像在做梦。没想到,真的能来这里。”
沈雾熙的脚步几不可查地放缓了些许,他的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声音融在夜风里,有些飘忽:“为什么,选择A大?”
来了。这个问题,沈屿安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借着清冷的月光,试图看清沈雾熙此刻的表情,但对方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鼓起积蓄了四年的勇气,用一种尽可能平静,却依旧泄露了一丝颤抖的语调,轻声回答:
“因为,想见一个人。”
周遭的虫鸣与蛙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放大,然后又诡异地沉寂下去。沈屿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的声音,咚咚,咚咚,震耳欲聋。
沈雾熙没有立刻接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浸在月光里的雕塑。过了许久,他才重新迈开脚步,声音低沉:“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嗯。”沈屿安跟上他,与他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目光落在沈雾熙挺拔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上,“非常重要。”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书,我……追了他很久。”
走在前面的沈雾熙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沉默地走着。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碎石小径上交错重叠。就在沈屿安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听到沈雾熙用一种近乎自语般的音量,轻轻说:
“能去那里,是他自己争取到的结果。”
这句话平淡无奇,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解释,没有歉疚,也没有怀念。可沈屿安却从中听出了一种确认——确认他口中那个“非常重要的人”,就是他自己。
“我知道。”沈屿安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一直都知道,他很优秀。”
沈雾熙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月光流水般漫过他清隽的脸庞,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沈屿安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注视着沈屿安,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那只垂在身侧、曾经为他挡过玻璃的手微微抬起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随即又克制地放了下去。他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移开了目光。
“不早了,”他重新迈开步子,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送你回去。”
回宿舍的路似乎变得很短。两人依旧沉默着,但这份沉默与来时已截然不同。它不再是无话可说的尴尬,而像是一种无声的交流,一种彼此心知肚明却又小心翼翼维护的平衡。他们都在试探,都在确认,也都害怕过于急切的靠近会打破这失而复得的联系。
走到宿舍楼下,明亮的灯光驱散了月色的朦胧。沈屿安停下脚步,低声道:“学长,我到了。”
“嗯。”沈雾熙站在原地,“周末有空吗?医学院的楼结构比较复杂,新生容易迷路,可以带你先熟悉一下。”
“有空。”沈屿安压下心头的雀跃,“麻烦学长了。”
“不麻烦。”沈雾熙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原状。
沈屿安转身走进宿舍大门,在感应门合上的前一秒,他忍不住回头。沈雾熙果然还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的方向。隔着透明的玻璃门,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这一次,沈屿安没有躲闪,他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门外的沈雾熙怔了一下,随即,也抬起了手,朝他挥了挥。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入了夜色之中,背影挺拔,渐行渐远。
回到寂静的宿舍,沈屿安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充盈心间的、轻盈的喜悦。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是那支赢来的笔。
他走到书桌前,拧开台灯,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端详。深蓝色的笔身泛着金属特有的冷冽光泽,校训的刻痕清晰而深刻。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帽顶端,忽然,一种极其细微的凹凸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凑近灯光,凝神细看。
在那光滑的金属笔帽顶端,并非完全平整,而是被人用极其精细的工具,刻上了一个小小的字——“安”。
那个字刻得那样小,那样隐蔽,若非有心寻找,几乎不可能被发现。沈屿安的指尖一遍遍抚过那个微小的刻痕,仿佛能透过它,感受到刻下这个字时,那人指尖的温度与专注。一股巨大的、酸涩而甜蜜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原来,这场重逢,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微微发红的眼眶。他找到那个今天才存入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
「周末,什么时候见面?」
信息发送出去,他握着手机,等待着。几乎是在下一秒,手机的屏幕就亮了起来,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周六早上九点,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你。」
简洁,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沈屿安看着这行字,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缓缓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好。」他回复道,「我等你。」
发送成功。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夜空如洗,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中天,清辉遍洒,温柔而沉默地注视着人间,注视着这个刚刚揭开序幕的、关于等待与重逢的故事。他知道,他和沈雾熙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终有一天会被捅破,但不是现在。现在这样,很好。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