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知意

沈雾熙独自走在回医学院实验楼的路上，白大褂的下摆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拂动。九月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石板路上投下一道孤寂的轮廓。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口袋里那张卡片的边缘，那是他今天特意为沈屿安准备的，上面印着他的联系方式，还有那句藏了四年的心里话。

"测量心跳的标尺，是你离开的距离。"

这句话在他心里默念过太多次，以至于当真正写在卡片上时，笔尖都在微微发颤。四年了，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用软糯声音喊他"哥哥"的男孩，如今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当他在校门口看见那个拖着行李箱的身影时，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喊出那个在心底萦绕多年的名字。

可他只是平静地走上前，用最寻常的语气问："同学，需要帮忙吗？"

他看见沈屿安转过身时眼中的震惊，看见那双依旧清澈的眼睛里闪过的难以置信。那一刻，沈雾熙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像个真正的学长那样，自然地接过对方的行李，用最寻常的语气交谈。

为什么不直接相认？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无法给出清晰的答案。或许是近乡情怯，或许是看到那双依旧清亮的眼睛里带着的、连主人都未曾察觉的疏远试探，让他选择了最稳妥的距离。他害怕贸然的亲近会惊走这只好不容易飞回他视野的雏鸟。

实验楼里已经空无一人，走廊里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推开解剖实验室的门，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是他在学校里最常待的地方，骨骼模型、解剖图谱、还有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这些在别人看来冰冷的事物，却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新生宿舍楼的灯火。其中有一扇窗户后，住着他四年来朝思暮想的人。还记得离开的那天，十五岁的沈屿安死死攥着他的衣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走？"那双哭红的眼睛，成了他这些年来最深的梦魇。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屿安要乖乖的，等哥哥学成回来。"可是后来，他失约了。国外的学业远比想象中繁重，奖学金只够覆盖最基本的开支，他不得不利用所有课余时间打工。每一次拿起电话，都想听听那个熟悉的声音，可一想到高昂的国际长途费用，又只能默默放下。

这些年，他靠着偶尔从院长那里得到的只言片语，拼凑着沈屿安的成长轨迹。知道他考上了重点高中，知道他在数学竞赛中得了奖，知道他依然保持着年级前列的成绩。每一个消息都像一束微光，支撑着他在异国他乡的漫漫长夜中继续前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打断了他的回忆。是医学院的群消息，关于晚上湖边迎新会的安排。他本可以不去，大二的课业繁重，他完全有理由推脱。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却点开了那个今天才存下的号码。

「宿舍还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联系我。——沈雾熙」

发送。他盯着屏幕，直到"已送达"的标记出现，才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他需要确认，确认白天的相遇不是幻觉，确认那个少年真的来到了他的世界。

回复很快来了，客气而简短。他看着那行字，几乎能想象出沈屿安打字时微微抿唇的认真模样。小时候他就是这样，得到什么宝贝，或是在意什么事情时，总会不自觉地抿起嘴唇。

「不用客气。晚上七点，学校湖边有个新生欢迎会，如果你没事，可以来看看。」

这一次，他发出了明确的邀请。他想见他，在一个不那么正式、不那么令人紧张的场合。

傍晚六点五十，沈雾熙提前到了湖边。他帮着布置场地，分发饮料，动作利落，神情是一贯的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通往宿舍区的那条小径。每一个经过的白色T恤都会让他的心跳漏掉半拍，又在发现不是那个人后悄然恢复。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灯火阑珊处时，沈雾熙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正听着同学说话，却像被什么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人群外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沈屿安。

少年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恤，深色牛仔裤衬得双腿修长。四年时光将他五官的稚气褪去，勾勒出清隽的轮廓，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得能倒映出湖边的灯火。

他抬手，招了招。动作快于思考，等他意识到时，那个带着熟稔意味的gesture已经做了出去。他看见沈屿安微微一愣，然后穿过人群向他走来，脚步有些迟疑，却又带着不容错认的坚定。

"学长。"少年站在他面前，声音清朗，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干净。

沈雾熙从旁边的保温箱里取出一杯冰柠檬水，借此掩饰指尖细微的颤抖。"来得正好，能帮我一起把这些饮料分给大家吗？"他需要一个理由，让沈屿安自然地留在他身边，化解那层无形的尴尬。更重要的是，他渴望延长这来之不易的共处时光，哪怕只是多一分钟。

沈屿安接过水，安静地开始帮忙。他们并肩而立，偶尔手臂相触，熟悉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陌生。沈雾熙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皂角的干净气息，和记忆中一样，却又似乎不同了。少了些奶香味，多了些少年人特有的清冽。

他注意到沈屿安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左手手腕的疤痕上。那道疤，是为保护沈屿安留下的。当时血流如注，把年幼的沈屿安吓得大哭，他却只顾着安慰怀里的人，连疼痛都忘了。如今疤痕淡了，那份想要保护对方的心，却从未改变。

破冰游戏开始，主持人宣布"两人三足"。几乎是下意识的，沈雾熙拿起了那根红色的布带，走到了沈屿安身边。

"我们一组吧。"他用的是陈述句。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他只是在赌，赌他们之间残存的、刻在骨子里的默契。

当布带将两人的脚踝绑在一起，当沈屿安温热的体温毫无阻隔地传递过来，沈雾熙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哨声响起，他们迈出脚步，出乎意料地协调。他能感觉到沈屿安身体的紧绷，也能感觉到他全神贯注的配合。周围的喧嚣远去，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和同步的心跳。他忍不住低声鼓励，手臂自然地环上对方的腰，给予支撑，也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靠近。

"保持这个节奏，就快到了。"他在沈屿安耳边轻声说，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微微一颤。

冲过终点时，他低头，撞进沈屿安仰起的、带着些许兴奋和汗意的眼眸里。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冰封的心湖上轻轻敲击了一下，裂开细密的纹路。

学生会主席递来奖品时，沈雾熙看也没看，直接将其中一支笔递给了沈屿安。"给，留作纪念。"他的动作那么自然，仿佛这本就该属于对方。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支笔的笔帽上，刻着一个隐秘的"安"字，是他无数个深夜思念的见证。

晚会散场，人群渐渐离去。他看着沈屿安准备离开的背影，那句"陪我走走吧"几乎是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需要这湖边的夜色来掩盖他不再平静的心绪，更需要确认眼前这个人不是他思念过度产生的幻觉。

月光下的湖面泛着细碎的银光，像是撒了一把碎钻。他问着寻常的问题，听着沈屿安的回答，直到那个问题被抛出——

"为什么选择A大？"

他看见沈屿安停下脚步，转过头，清亮的眼睛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认真。

"因为，想见一个人。"

风声、虫鸣，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沈雾熙感觉自己的呼吸窒住了。他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那双过于直白的眼睛，只是沉默地向前走，听着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听着那句"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书，我……追了他很久。"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难以言喻的悸动交织翻涌。这四年，他何尝不是在追逐着对方的身影？每一次想要放弃的时候，想到那个在孤儿院里等他回去的少年，他就又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能去那里，是他自己争取到的结果。"他只能这样说，陈述一个事实，掩盖所有汹涌的情感。他不能告诉沈屿安，那些在异国他乡的深夜，他是如何对着手机里唯一一张两人的合照道晚安；不能告诉他，为了能够早日回国，他是如何拼命修满学分；更不能告诉他，当他得知沈屿安也考上了A大时，那个在图书馆里喜极而泣的下午。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很优秀。"

沈屿安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他心上。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几乎要克制不住地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他想问，这四年你过得好吗？想说我其实一直看着你，关注着你一步步考来这里。想说，哥哥也很想你。

月光流水般漫过少年清隽的脸庞，那双眼睛里盛着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有思念，有委屈，有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沈雾熙的右手在身侧微微握紧，指尖陷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理智。

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看着月光下少年清隽的轮廓，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压回心底，最终化为一个几不可见的点头。

送沈屿安回到宿舍楼下，明亮的灯光驱散了月色的朦胧。他看着对方走进玻璃门，又忍不住回头。隔着透明的屏障，沈屿安朝他挥了挥手。那个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纯粹的善意。沈雾熙怔了一下，随即也抬起手，回应了这个告别。

直到沈屿安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他才放下手，转身融入夜色。晚风吹散了他周身最后一丝暖意，只留下冰冷的月光，和他胸腔里那颗依旧滚烫、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起，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他点开那个号码，编辑短信：

「周六早上九点，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你。」

发送。

手机很快再次亮起，只有一个字的回复：「好。」

简单的一个字，却让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他知道，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或许很快就要被这汹涌的情感冲破了。而他，似乎也不再想徒劳地抵挡。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的指尖再次抚过白大褂口袋里的那张卡片。这一次，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