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醺

沈屿安醒来时，晨光正透过宿舍的百叶窗，在书桌上切出几道明晃晃的光带。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翩翩起舞。他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昨夜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湖边的灯火，同步的脚步，月光下的对话，还有笔帽上那个隐秘的"安"字。

他侧过身，从枕边摸出那支笔，在晨光中仔细端详。深蓝色的笔身泛着金属特有的冷光，校训的刻痕清晰深刻。他的指尖又一次抚过笔帽顶端那个小小的"安"字，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这个发现让他整夜都处在一种微醺的状态，仿佛饮下了过量的甜酒，连梦境都带着不真实的暖意。

原来沈雾熙一直都记得。不仅记得，还用这样一种小心翼翼的方式回应了他的追寻。这个认知让他的胸口泛起细密的疼痛，却又奇异地带着甜意。

手机屏幕在静默中亮起，显示刚好七点半。他点开与沈雾熙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晚他发出的那个"好"字上。简单的对话，却让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几乎能想象出沈雾熙发出那条消息时的神情——一定是微微抿着唇，眼神专注，就像小时候给他讲解难题时那样认真。

宿舍里还回荡着另外三位室友均匀的呼吸声。昨晚他回来时，他们已经睡下，现在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整理自己。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在衣柜前犹豫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最终选了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和深色长裤，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才深吸一口气走出宿舍。

初秋的清晨带着凉意，阳光斜斜地穿过梧桐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沿着昨天沈雾熙带他走过的路慢慢走着，每一步都踩在回忆的节点上。这里是他和沈雾熙并肩走过的地方，那里是沈雾熙为他指过的教学楼。整个校园仿佛都因为那个人的存在而镀上了一层特别的光泽。

走到宿舍区门口时，才八点二十分。他找了个不起眼的长椅坐下，目光却始终锁定在宿舍楼出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解锁，锁屏，再解锁。聊天界面上的时间数字每一次跳动，都让他的心跳跟着快上一拍。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他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等沈雾熙放学的日子。那时他总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巷口，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沈雾熙总会从书包里掏出些小惊喜——有时是一颗糖，有时是一本图画书，最珍贵的是他用省下的零花钱买的一个新素描本。

"屿安最喜欢画画了。"沈雾熙当时是这么说的，揉了揉他的头发，"以后当个画家好不好？"

可他最终没有成为画家。当他得知沈雾熙选择了医学，当他看见那张从国外寄回来的照片上沈雾熙穿着白大褂的模样，他就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努力了。那些通宵达旦刷题的夜晚，那些被数学公式填满的周末，那些因为成绩波动而焦虑不安的时刻——所有的坚持，都是为了此刻，能够坐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远处钟楼传来整点的报时声，九点了。他的脊背不自觉地挺直，目光紧紧锁在宿舍楼门口。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初秋的风渐渐带上凉意，吹落几片早黄的梧桐叶。他坐在长椅上，看着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经过，说笑声随风飘来，又远去。手机屏幕依然安静，没有新消息，也没有未接来电。

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感慢慢爬上心头。或许沈雾熙临时有课？或许他被什么事耽搁了？又或许……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个约定不过是客套话？

他摇摇头，试图甩开这些消极的想法。沈雾熙不是那样的人。从小到大，沈雾熙答应过他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

记得他十岁那年发烧，迷迷糊糊中抓着沈雾熙的手说想吃巷口的桂花糕。那时已是深夜，还下着雨，沈雾熙却真的偷偷溜出孤儿院，跑了好几条街，最后浑身湿透地带着一包用油纸小心包好的桂花糕回来。那包糕点已经被雨水浸得有些软烂，但他至今都记得那个味道，甜得发腻，却温暖了他整个童年。

"我不会骗你的。"沈雾熙当时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很认真地说，"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可是现在……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已经九点二十了。晨光渐渐变得灼热，照得他有些发晕。或许他真的应该发个消息问问？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他不想显得太急切，太幼稚。他们已经不是可以任性撒娇的关系了。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猛地抬头，看见沈雾熙正快步向他走来。

沈雾熙今天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呼吸略显急促，显然是匆忙赶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身形。

"抱歉。"沈雾熙在他面前站定，声音还带着奔跑后的微喘，"实验室有个突发状况，刚处理完。"

沈屿安这才注意到，沈雾熙的白衬衫袖口沾着一小块不起眼的污渍，像是化学试剂的痕迹。他的手指关节处有些发红，显然是刚刚匆忙洗过手。

"没关系。"沈屿安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也刚到。"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谎言，但沈雾熙没有戳破。他的目光在沈屿安脸上停留片刻，眼神柔和了下来："等很久了？"

"没有。"沈屿安下意识地否认，却在对上沈雾熙了然的目光时，耳根微微发热。

沈雾熙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走吧，带你去吃早餐。"

他们并肩走在林荫道上，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个时间点，校园里已经热闹起来，有晨读的学生坐在长椅上，有教授抱着书本匆匆走过，还有一群穿着运动服的学生在进行晨练。

沈雾熙自然地走在靠马路的一侧，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沈屿安心头一暖。小时候一起走路时，沈雾熙总是这样，把他护在远离车流的一侧。

"想吃什么？"沈雾熙侧过头问他，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

"都可以。"沈屿安轻声回答，其实他更在意的是和谁一起吃，而不是吃什么。

沈雾熙点点头，带着他拐进一条小巷。巷子深处有家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店，招牌已经有些褪色，但门口排着的长队说明了它的受欢迎程度。

"这家的豆浆和油条很好吃。"沈雾熙说，"我经常来。"

他们在队伍末尾站定，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沈屿安看着沈雾熙的侧脸，忽然想起小时候，沈雾熙也是这样带着他，在巷口的早餐店前排队的场景。那时沈雾熙总会把零钱数了又数，然后买两份豆浆油条，把油条掰成小段泡在豆浆里，推到他面前。

"小心烫。"记忆中的声音和现实重叠。

沈屿安回过神，发现沈雾熙已经买好了早餐，正把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推到他面前。油条被细心地掰成了适口的大小，整齐地放在另一个盘子里。

"谢谢。"沈屿安低下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豆浆。

小店很嘈杂，人声鼎沸，但他们这一桌却奇异地安静。沈屿安小口吃着早餐，目光不时飘向对面的沈雾熙。他吃相很优雅，动作不疾不徐，偶尔抬眼看他，眼神温和。

"今天的课表安排了吗？"沈雾熙放下勺子，问道。

"嗯。"沈屿安点点头，"上午是高等数学和大学英语。"

"需要笔记吗？我大一的笔记还留着。"

"不用了。"沈屿安轻声拒绝，"我想自己试试。"

沈雾熙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没有再坚持。他了解沈屿安，知道这个看似温和的少年骨子里有着怎样的倔强和骄傲。

吃完早餐，沈雾熙果然如约带着他熟悉校园。他们从医学院的红砖楼开始，沈雾熙耐心地为他讲解每栋楼的用途，哪个教室采光最好，哪个实验室设备最先进，甚至哪个位置的插座最多——这些都是只有长期在这里学习的人才会知道的细节。

"这里是我最常来的自习室。"沈雾熙指着一间靠窗的位置，"下午的阳光会从这里照进来，很暖和。"

沈屿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想象着沈雾熙坐在这里学习的模样——一定是微微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全神贯注的样子。

他们走在医学院的长廊里，消毒水的气息若有若无。走廊两侧的公告栏上贴着各种学术海报和通知，沈屿安一眼就看见了沈雾熙的名字——在一张优秀学生表彰名单上。

"学长很优秀。"他轻声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骄傲，也有难以言说的距离感。

沈雾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摇头："只是做好该做的事。"

他们继续向前走，沈雾熙的手机不时响起，都是关于课业和实验的消息。沈屿安静静地跟在旁边，看着他熟练地回复消息，安排时间，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沈雾熙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成长为了一个如此出色的人。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恍惚。四年的时光像一条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他还要多久，才能追上沈雾熙的脚步？

"累了？"沈雾熙注意到他的走神，放缓了脚步。

"没有。"沈屿安摇摇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沈雾熙带着他来到医学院的天台。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校园，秋日的天空湛蓝如洗，远山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我经常来这里。"沈雾熙靠在栏杆上，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当实验不顺利，或者压力大的时候。"

沈屿安站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栏杆上。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们刚才走过的每一条路，每一栋楼。

"为什么学医？"沈屿安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沈雾熙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远方："因为想要帮助更多的人。"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想要有能力保护重要的人。"

沈屿安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小时候沈雾熙为他处理伤口时认真的表情，想起他说"等我长大了，我要当医生，治好所有的伤"。

“你呢？”沈雾熙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对哪个社团感兴趣？"

阳光太刺眼，沈屿安微微眯起眼睛。他的手指在口袋里握紧了那支笔，笔帽上的刻痕硌着掌心。

"还在看，想找个能画画的地方。"他轻声说，声音融在风里，几乎听不清。

但沈雾熙听见了。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沈屿安的肩膀。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自然得仿佛四年的分离从未存在。沈屿安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急忙别过头去。

他们在天台上站了很久，直到钟声再次响起，预示着下一节课即将开始。

"我送你回宿舍。"沈雾熙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领。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很多。阳光正好，秋意正浓，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走到宿舍楼下时，沈屿安停下脚步："谢谢学长。"

"周末有空的话，"沈雾熙看着他，眼神温和，"可以来实验室找我。"

这是一个新的邀请，比之前的更加亲近。

"好。"沈屿安点头，感觉心里的某个角落悄悄亮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看着沈雾熙转身离开。秋风吹起落叶，在他的脚步边打着旋。那个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却不再让人感到不安。

沈屿安从口袋里掏出那支笔，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笔帽上的"安"字清晰可见，像是一个温柔的承诺。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他不会再让那个人独自远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