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翼到时,许嘉玥正感叹着崔府侍女沏茶的手艺不大好。
而崔翼见只有许嘉玥一人,面上挂了笑,躬身作揖,“许将军。”
许嘉玥抬眼,起身还礼,“崔尚书。”
崔翼生的不差,鬓若刀裁,丹凤眸里含了一分清冷,眉目间溢满书卷气,皮肤尚算白皙,身量尚可,一袭群青色锦袍,显得他沉闷稳重了些。如此颜色,可称一句俊美无俦。
此刻风动,拂得他衣袍作响。
许嘉玥上下打量了半晌,觉着他的眼睛有些小,头发束的不好,腰间的玉佩不好,肤色配不上怀安,连衣袍的声响也甚是刺耳。总之,很是不顺眼。
但她仍旧笑着,抬手指了指桌上的点心,“冒昧登门,未及备礼,还望尚书莫怪。”
崔翼面上未有愠色,请许嘉玥在左下首第一把圈椅落了座,自个儿端坐在右上首,才悠悠开了口,“将军肯光临寒舍,崔某欣喜不已,怎会是冒昧呢?”言落,又瞧了一眼桌上的糕点,“劳将军破费了。”
许嘉玥皮笑肉不笑,“尚书言重。尚书好歹是皇后娘娘钦定的驸马,如此,怎算得破费。本将军今日来,是想与尚书商议一些事。”
她扫了一眼厅内侍奉的人。
也是奇怪,来了许久,也不见崔府的侍女出来侍奉。
崔翼会意,挥手命众人退下。
许嘉玥望着穿堂风吹拂她的袍角,忽然有些惧怕,她斟酌良久,问道,“尚书既是景历九年入的京,想必还记得何氏。”
崔翼垂了眸子,何氏,景历十三年的科考,状元便是何氏之女何妤。那时的何氏,长女为怀安公主伴读,长子长于宫中,门生遍布朝堂,可谓如日中天,鲜花着锦。
只可惜,因谋反之罪,三族斩首,九族流放,曾经的荣宠不复存在。
“记得。”崔翼听见自己声音如常的答道。
可许嘉玥手指攥着衣摆,似乎不管他说了什么,只沉着声音继续道:“何妤是何氏嫡长女,为怀安伴读,其兄何洵,”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是在忍耐着什么,“是陛下与皇后亲自替怀安挑选的同行者。”
崔翼记得,何洵并未参加科考,而那时街头巷尾皆知,怀安公主会是天下之主。
何洵不为臣子,那同行者,便是怀安公主来日的枕边人了。
崔翼的心莫名的紧了一下 。
许嘉玥仍旧自顾自的说着,“何洵长于深宫,与怀安两小无猜,内命妇皆称他二人情投意合,来日必会举案齐眉。公主伴读经遴选留有十一人,何妤之才、与公主之谊,十一位伴读,无人可与她相较。”
那时的何妤,整日与昭昭待在一处,她们谈古论今,无人插得上话,包括许嘉玥。
昭昭的伴读,只有何洵一人是男儿身。
许嘉玥的声线含了几分苦涩,“景历十三年秋闱,何妤一马当先,夺得状元。陛下为嘉奖众学子,于宫内设琼林宴。”
崔翼记得,秋日艳阳当空,有人于海棠树下回首,风过,花瓣簌簌落在她身上。
花落美人衣。
才子慕佳人。
忆及此,他面上露了笑颜。
崔翼脸上的笑在听到许嘉玥的话后,消失殆尽。
“宴毕,怀安与何氏兄妹一同出宫游玩,何家起兵,兵败如山倒,而怀安重伤,大皇子受封太子。”
她话里的未尽之意,崔翼如何不懂?
怀安公主文从当世大儒苏缱,武从宁国将军程序,十岁入朝旁听,断案如神,巧计层出不穷,待下温和而不失御下之道,时人谁不赞一句惊才绝艳,满腹经纶。
而能让陛下改立大皇子为太子,怀安公主必然已伤及性命。
崔翼的心涌上一股密密麻麻的疼。
许嘉玥自顾自的说着,“何家起兵似是临时起意,加之,宫中禁军防御得当未能成事。怀安出宫游玩,身旁有人相护,可待宁国公率禁军寻到怀安时,怀安重伤昏迷,身旁之人已死,何氏兄妹自尽。”
因此,除却怀安,无人再知此事全貌。
可无人敢询问怀安。
许嘉玥永远记得,那晚的怀安浑身是血,气息奄奄,性命攸关。
太医局忙乱一通,只能颤颤巍巍的禀报一句,“公主伤势过重,能否苏醒,只得看天意。”
仪态万千的姨母失了态,稳重的帝王泣不成声。
后半夜怀安醒过一回,口中呢喃,“吾弟有尧舜之才。”
双眼朦胧的少女静静的看着父母,眼中盛满祈求。
爱女心切的帝后应了。
许嘉玥至今记得,怀安闭眼时姨母不顾一切的哭喊。
如子规啼哭,闻者生悲痛泣。
后来,何氏献药,公主苏醒 。
整整七日,颂禧宫众人如身临万丈深渊,战战兢兢。
允祺受封太子却无喜色,帝王辍朝 。
许嘉玥想,那七日里,太子非太子,陛下非陛下,皇后非皇后,他们只是祈求亲人活命的人。
泪水从她的眼眶跌出。
何洵与何妤怎么敢的?
若非他二人自尽,种种酷刑加诸于身,皆难平心头之恨。
崔翼死死攥着衣袍,泪水泅湿了衣襟。
许嘉玥抬手抹去泪水,“怀安自那之后,陛下与娘娘不再允她一人出宫,凡是出宫,皆有百人相护。而她亦因伤势过重,此生难有子嗣。”
许嘉玥抬首去看崔翼,“你可还愿尚公主?”
她的手已然紧握,崔翼若敢露出任何鄙夷与不满之色,他今日必会重伤。
崔翼拭去泪水,神色认真,“某卑贱,承蒙公主不弃不嫌,愿下嫁于某,已是三生之幸。”
许嘉玥死死盯着他,崔翼的面上有欣喜,有珍重,唯独没有鄙夷与不满。
许嘉玥欣喜他如此珍视怀安,尽力忽略心里不合时宜的不喜。
许嘉玥起身扬首,“婚后你若敢因怀安难有子嗣而轻视于她,便如此扇。”
音落,那把折扇扇骨已断,跌落在地,发出刺耳之音。
崔翼亦起身,“某不会轻视公主。”
许嘉玥踢了一脚跌断的扇子,“怀安会召你入宫,你若敢对她不敬,本将一定会杀了你。”
言讫,折身出了正厅。
崔翼定定的站着,满脑只有那一句,“难有子嗣。”
对于子嗣,崔翼并无多大感觉。
只是,怀安公主难有子嗣,是否会因此伤怀?
他定定的站着,面有悲戚,直至伯言提醒,方才如梦初醒般回了书房。
直至第二日清晨,才吩咐伯清备水梳洗。
伯清望着他红肿的眼和疲惫的面庞吓了一大跳,当下也不敢多言,心下疑惑万分,许将军昨儿与尚书说了何事?
为何尚书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