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夜空乌云密布,我看见天上的辰星光芒万丈。”
1941年的王耀这么在日记中说道。
王耀患上了选择性失忆症,不知道病因也不知道治疗方法,只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缺失了一大段记忆。为了重新找回那段缺失的记忆,王耀找来了自己很久之前写的日记,希望能通过这本日记来找回记忆。
但日记本的出现不仅没有解决眼下的问题,反而给王耀带来了更大的疑问。
这前后矛盾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呢?这难住了现在的王耀。
风不解他的思索,吹下日记本泛黄书页上厚厚一层灰。灰落在地上,像极了1941年冬天的大雪。
12月的北风比刺刀更锋利,打在身上的雪花如同加特林的子弹,蚕食着意志和温暖。
王耀脚底下的这座山上有一个排的小伙子,他们的鲜血能把白桦林染的像母亲的眼眶那样红,他们埋在昨夜的大雪下,被重新吞噬成大山的画布。现在这座山上只有王耀一个人,他的眼睛快看不清了,他已经分辨不出来天空和大地的颜色,冻僵的手指不听使唤,颤抖着捏住铜黄色的弹壳。东北的风雪女神并没有眷顾他,丝毫不收敛她的怒火,嘶吼着、咆哮着,席卷一座又一座战壕,淹没一颗又一颗静寂的心脏。
那是王耀最难熬的一个严冬。无论是之前还是此后,他都再没经历过那么冷的冬天。
王耀的耳朵很好使。
他能听见大树上幼雏细小的啼鸣声,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是根针掉在了地上,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那天呼啸的北风掩盖掉了所有其他的声响,甚至是他身后逐渐靠近的危险——两名日军军靴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
“有两个鬼子从我后面包抄过来,我可以肯定只要他们再前进哪怕一步就会发现我。”
在这短短一步的距离之内,电光石火间,两只手从王耀身后的黑暗里拉走了他。一阵失重感过后,王耀原以为是偷袭,下意识就要挣脱。还不等他挣脱,王耀就摔进了灌木丛里,那只手死死的捂住他的嘴。已经严重磨损的皮革上沾满了雪和泥土,夹杂着血腥味和松枝的香气。上面带有北方军人征战时会带有的所有因素,唯独没有杀意。
“别出声。”王耀耳边传来一句微弱的低语。
那是一声极微弱极微弱的呢喃,发音很奇怪,仅仅是足够听清音节。这不是任何一个地区的方言或是口音,就算是,也绝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他记得部队里每个人的语气,还有从小到大所有他见过的人的音色。但这个声音是陌生的,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的新声音。奇怪的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了,那个人是想要救他的。
王耀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立马就不动了,日军靴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愈发近了,他心里忍不住一惊,他竟然迟钝的才注意到。这也令他更加确信,那人是想救他的。
紧接着,两个日本兵从灌木丛前走过,身影掠过灌木枝条的缝隙落在王耀的瞳孔里。他听见了,那是危险的声音。
那两个日本兵的越走越远,脚步声也越来越小,危险的声波依旧回荡在王耀耳边。他身后的人松开了手,似乎要动弹,王耀忙反抓住他,示意他们还没走远。那人又停止了动作,呼吸打在他耳后,一片温热。
直至日军的脚步声听不见,王耀才翻身起来,迅速摸向腰间的上膛的枪。
他才看清那人的样子:那是个苏联人,两颊干瘪,眼下一片厚重的乌青,貌似很久没有休息过了。积雪挂在他的睫毛和眉毛上,乍一看像个滑稽的老爷子。嘴角和额间都带着新伤,血液干涸在伤口上,还粘着几根头发。即便他狰狞的伤疤和憔悴和面容格外惹眼,但与其严重不符的温和笑容更引人注目。王耀怀疑自己简直是失心疯了,竟然在冰天雪地里平白盼望起春天来。
山上连着三天的大雪终于停止。伊万扶着一旁的白桦树干缓慢直起身来,他的身上和脸上沾满了泥,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糊在那张斯拉夫面孔上,带着冻上的血水顺鬓角淌下来。在脏污、凌乱的一片狼狈中,一双紫色的眸子明亮的煞人。这双紫罗兰般的眼睛是近几个月里,王耀所见到的唯一除了血红之外的颜色。
“Здравствыйте 达瓦利氏。”伊万笑着,紫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用发音并不标准的中文对王耀说:“我从列宁格勒而来,我是一名红军。”
王耀听他生硬的中文忍不住发笑,看着他的眼睛愣了两秒,用俄语向他回道:“你好达瓦利氏,我叫王耀,是抗日部队的一员。”
“我叫伊万布拉金斯基,你好王耀。”
王耀合上日记本,已经是夜深。又是一年冬,大雪连着下了很多天都不见要停。
他早些年在战争中留下的伤都已愈合,只剩下赤裸裸的疤痕提醒着他曾经历过什么,现在也忘记了。只是在北风呼啸的季节里,偶尔会隐隐作痛罢了。所以在冬季的日子,他鲜少出门,也从不打开窗户。
今天王耀久违的推开了窗,寒风从屋外钻进屋子里,还是他记忆中熟悉的、凛冽的味道。自北方的西伯利亚奔袭而来。
吹乱了他的长发,漆黑的瞳孔倒映着白过月亮的雪色。雪色像日记中那个泛黄的名字,白雪灼烧了他的眼睛,名字剜割着他的心。他想不起布拉金斯基的样子,唯有那双紫色的眼睛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寒意是把锐不可当的刀,好似要把人的喉管割开。王耀的旧伤没有发痛。
今年的冬天不如1941年的冷。
王耀这么想到。
他合窗整理凌乱的头发,再燃上一盏灯,又翻开日记本。
1941年12月26日 冬 万里无云。
我遇到了个叫伊万布拉金斯基的俄国人。我差点儿被鬼子发现时他救了我,还送了我一枚徽章当见面礼。
伊万的腿摔断了,他说是在从列宁格勒掏出来的时候摔断的。为了躲避德军的巡视和包围,他藏在围墙边上的树里躲了两天两夜,一直等到换防时守卫松懈的那一刻逃走。他半开玩笑的告诉我,他从树上直接跳到了围墙外,可是围墙外是个山坡,他一路从山顶滚下去腿磕在石头上。他说幸好山下的积雪很厚啊,直接把他埋在了里边,不然他早就被德军发现了。
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写于午夜雪山上。
王耀把伊万扶起来,他们必须得趁早下山去和大部队汇合,尤其是在还有伤员的情况下。他们尝试以最快的速度下山,最好是赶在太阳落山之前下山。夜晚的深山是头凶悍无比的野兽,晚上的雪很是危险过任何敌人。
可恶的日本兵一直在附近巡逻,王耀和伊万只能不停的寻找掩体,再缓慢的向山下移动。受制于伊万的伤,他们脚程很慢,很快他们就意识到,在天黑前他们是绝对没办法下山的。
黄昏时,伊万王耀小声对他说:“我们走不了了,找个地方过夜才最重要,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王耀的身板肯定不比斯拉夫人的健壮,伊万惊讶于他瘦小的身体和他强大的力量。王耀笑笑没说话,然后环顾四周寻找可以过夜的地方。他不是默认身体吃不消,也不是无言以对,是他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在那之前他已经在山上和敌军周旋了两天两夜。
他看向伊万,骄傲的用口型对他说:“这是一个优秀游击队员的基本素养。”
伊万用捡来的木棍子辅助着调整了姿势,低温和外伤使他的左腿几乎失去了知觉,更别说使上劲了。王耀这么半扛着他走了好几里的路,外加他看上去身板瘦弱,蕴含的能量属实是惊人。
王耀的军装是不合身的,大了整整一圈,更像是谁挑剩下不要的,拿来丢给他了。如今正值危难时期,倒也由不得他挑三拣四,能有的穿就不错了。敌人打到了家门口,无论是男女老少,扛着枪炮就得上啊。
他脸上还是少年人独有的青涩,眉宇间的稚气还没有脱干净,就早早的到了战场上来。谁知道战场上枪炮无眼,说不准哪天就夺走了这孩子的命呢?就算他真能在枪林弹雨里侥幸活下来,怕也是要挨上几个枪子的。法西斯们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丢进油锅里杀掉,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怜悯战场上的这些孩子?
莫要说战乱年代里成家立业、相夫教子,有的人连成亲的年纪都不到,就早早进了部队。跟着部队游击、打仗,和敌人斗智斗勇,每天活在硝烟和炮火里。便再也没了音讯。
王耀就是这样的。
他们最终选择躲在树下面的一个小洞口里,像是什么动物为了冬眠特意挖的坑。空间狭小的可怕,树枝和土地都不具备保暖效果,寒意止不住里从外面透进来。
长久以来在冬季和雪天作战的经验告诉伊万,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睡着,不然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雪又开始下,一会儿就落满了山崖。忍受寒冷是北方军人的必修课,他们都是早已习惯告别温暖的人。两人的身体逐渐逼近极限,连呼吸的温度都在被啃食。
伊万抓紧王耀的手没有放开,手心还残存着一片温热。那为数不多的暖意还在提醒着他们什么,又是一个漫长的不眠夜。